当前位置: > 小說 > 武俠經典 >

飞花艳想

飞花艳想
[清]樵云山人(刘璋)撰序第一回众英才花下谈心第二回柳秀士舟中题句第三回两闺秀湖上遇才郎第四回梅兵宪难途托娇女第五回栖云庵步月访佳人第六回合欢亭入梦逢巫女第七回假张良暗计图连理第八回慧文君识眼辨真对第九回重结鸳鸯双得意第十回拆开梅雪两分离第十一回古寺还金逢妙丽第十二回西湖玩月续春游第十三回连及第驰名翰院第十四回为辞婚钟祸边庭第十五回掷金钱喜卜归期第十六回点宫秀暗添离恨第十七回雪莲馨辞朝省母第十八回柳友梅衣锦还乡

自有文字以来,着书不一。四书五经,文之正络也。稗官野史,文之支流也。四书五经,如人间家常茶饭,可用,不可缺;稗官野史,如世上山海珍羞,爽口,亦不可少。如必谓四书五经方可读,而稗官野史不足阅,是优可用家常茶饭,而爽口无珍羞矣。不知四书五经不外饮食男女之事,而稗官野史不无忠孝节义之谈。
能通乎此,则拈花可以生[冰]之清、雪之洁、柳之秀、雅莲之馨香,可谓无花不飞矣。湖上之逢,舟中之句,啸雪亭寻梅问柳,探花郎跨凤乘龙,可谓无想不艳矣。以至梅、雪二公忠勤王事,竹、杨二子慷慨多情,张、刘二生之诡计阴谋,春花、朝霞二女之慧心侠骨,则叹不必谓四书五经方可读也。发想可以见奇,不必谓稗官野史不足阅也。但华必欲飞,不飞不足夺目;想必欲艳,不艳不足嫌情,必也。无花不飞,无想不艳,亦无花不艳,无想不飞,方足以开人心花,益人心想,以为文士案头之一助。
今传中所载为梅,何花不艳,何想不飞?或阅荪传者,如逮名花,同列艳媚,虽桃秾李白,而清香胜之。为生奇想,天际飞来,虽水穷山尽,而幻景出之,如逢才子佳人,叹有相对。虽才为司马,慧似文君,而风流喜雅却又过之。此《飞花艳想》之所由作也。虽然花飞矣,想艳矣,亦花艳矣,想飞矣,偏于忠孝节义之淡,而心及饮食男女之事,是何爱拾日用山海珍羞,而废家常茶饭也,是何爱拾只阅稗官野史,而废四书五经也。其可乎!若荪传者,权必胸经,邪必悔正。华飞而气自存,想艳而文自正。令人读之犹见河洲窈窕之遗风。则是书一出,谓之阅稗官野史也可,即谓之读四书五经也亦可。
岁在己酉菊月未望,樵云山人书于芍药溪
上一页
第一回众英才花下谈心
诗曰:
云山到处可舒襟,风月闲情试共寻。
世界□场观莫浅,古今儡傀看须深。
春秋满腹非无意,笑骂皆文各有心。
不是千年明眼士,当时芳臭孰知音。
话说嘉靖年间,浙江绍兴府山阴县,有一秀才姓柳,名素心,表字友梅,原是唐朝柳宗元之后,父亲柳继毅,官至京兆尹,不幸在十三岁上边,就亡过了;母亲杨氏,贤能有志,就苦心守节,立志教柳友梅读书,日夜不辍,真个是:
三更灯火五更鸡,雪案萤窗志足奇。
自古书香传奕叶,果然庭训振家仪。
自幼的时节,日间母亲做些女工,友梅便随母侍读,夜间燃灯,杨氏就课子读书,那咿我之声,往往与牙尺剪刀声相间。杨氏训子之严,无异孟母断机;友梅读书之勤,亦不啻欧阳画荻。友梅生得一表人材,美如冠玉,又且颖悟过人,做的文章,便篇篇锦绣,字字珠玑,十五岁上,就领了钱塘县学批首。虽然他父亲已故,门庭冷落,那友梅生性豪爽,贫乏二字,全不在他心上,平日只以读书做文为事,或遇看花赏月,临水登山,却也做些诗词自娱。同辈朋友,却又啧啧称羡他的才华。生平因慕李太白的风流才品,又取个别字月仙,取谪仙爱月之意。隐居山阴县中,那山阴山所在,真个千峦竟秀,万壑争流,无穷好景,应接不暇。友梅的住居却弯弯抱着一带流水,远着数点青山,门栽几树垂杨,宛似当年陶令宅;径植百竿翠竹,依然昔日辟疆园。月到梅花,吟不尽林逋佳句;杯浮绿叶,饮不尽李白琼浆。曾有一诗单赞柳友梅的人才,诗云:
美如冠玉润如珠,倚马文章七步诗。
锦绣心肠能脺面,山川秀丽见丰姿。
陈思妙句应无敌,卫玠仪容差合宜。
一段风流谁得解,能挑卓女醉西施。
又有一诗单赞柳友梅的住居:
门淹垂杨绿树东,小桥曲径漫相通。
青山点点参云表,流水淙棕落涧中。
地产才郎知毓秀,花无俗气自吟风。
当年欲访幽人迹,却与西施旧宇逢。
原来柳友梅的住居,就在当初范蠡访西施的所在,那浣纱遗(足亦),至今尚存。柳友梅性又爱梅,他母亲生他这日,梦见梅花满树,落满怀中,因此父亲自小唤他是友梅。后园中,栽着无数梅花,乃是他父亲的手栽。柳友梅生性爱梅,凡遇梅花开放时节,或把酒对花自斟自咏,或携朋挚友迭唱迭和,兴致最高。卧房常时供一枝梅花,古秀曲折,令人描画不就;无梅时节,更挂一幅梅花的单条,墨花飞舞,生气飘动,常自题其上云:
吟成白雪心如素,曼到梅花香也清。
昔日浣纱今日恨,玉人如许愿相亲。
因这一首诗,有分教:阳春白雪,诗中联罗绮之缘;柳艳梅香,花下结鸳鸯之带。
一日,正值初春,梅花竞盛,开满园林,也有两叶的,也有单瓣的,也有绿萼,也有玉叠,或红、或白、或老、或嫩,疏影横斜,暗香浮动,引起那林和靖的风流,鼓舞得孟浩然的兴致。昔贤高李迪有诗咏那梅花之妙:
琼姿只合在瑶台,谁向江南处处栽。
雪满山中高士卧,月明林下美人来。
寒依疏影潇潇竹,春掩残香漠漠苔。
自去何郎无好咏,东风愁寂几回开。
其二:
断魂只有月明知,无限春愁在一枝。
不共人言惟独笑,忽疑君到正相思。
花残别院烧灯夜,妆罢深宫览镜时。
旧梦已随流水远,山窗聊复伴题诗。
柳友梅是日正在那里把酒赏玩,对花吟咏,忽见小童抱琴走进来道:“外边竹相公、杨相公来访。”原来竹、杨二生就是友梅同笔砚的朋友。竹生名干霄,表字凤阿,乃是兵部竹淇泉的嫡侄,与柳友梅又是年家,为人少年老成,最重义气,且文武兼长。杨生名怀璧,字连城,乃是柳友梅母亲的内侄,做人雅有情谊。三人交往甚厚,平日间不是你寻我,便是我访你。柳友梅听见说二人来访,忙出来迎接。三人因平日往来惯了,全无一点客套,一见了,柳友梅便笑说道:“两日梅花开得十分烂漫,二兄为何不来一赏?”竹凤阿道:“前两日因家叔父复命进京,匆忙数日,不得工夫,昨日要来,不期刚刚出门,撞见老刘厌物拿一篇寿文,立等要致与严相公夫人上寿,他说‘顷间去柳兄处寻不见,只得来央及兄’,又误了一日工夫。今早见风日晴和,弟恐错过花期,所以约了杨兄,不速而至。”杨生道:“小弟连日也为些俗冗羁绊,未免辜负芳辰。”柳友梅道:“我说老刘昨日来寻,必有缘故,原来又要奉承权贵耳。”三人说着话,待过茶,遂邀进后园看梅。果然清香扑鼻,素色精神,引起人无限兴致,真不减玉树风前,何异瑶台月下!柳友梅即于花下展开一幅花笺,吟诗一首,诗云:
素姿雅秀夺春开,压倒群花独占魁。
影入月中矜玉色,香浓雪里动诗才。
淡笼烟水疑图画,点缀琼瑶胜剪裁。
无限深情谁得解?相思不尽题相陪。
竹、杨二生接诗吟玩,俱夸奖道:“有此好花,不可无此佳句。更值芳辰对景,知己谈心,今日可谓二美具,四难并矣!”柳友梅道:“拙咏欠工,还求和韵。”竹、杨二生齐应道:“这个自然。”竹凤阿随即吟成一首,和着柳友梅的韵,题于锦笺上云:
气禀先天得早开,名传南国播花魁。
难凋三友冰霜操,易赋千言珠玉才。
香冷暗侵高士卧,影疏振约美人裁。
年来有子堪调鼎,爕理阴阳可重陪。
柳友梅道:“凤阿兄诗句,声口超卓,绝无寒士气,鼎鼐才也!”杨连城看了,也赞道:“诗情雄壮,大有盛唐音韵,非中晚可及!”随即自己也展开一幅诗笺,花前题就,呈与柳、杨二生。柳友梅接来一看,上写云:
欲识天心待雨开,流芳已占百花魁。
一枝初试阳亨象,数点中宣造化才。
逊雪难为郢客和,斗艳疑属寿阳裁。
不须攀折相寻问,半领春风得意陪。
柳友梅看罢赞道:“杨兄佳句,当为翰苑仙才!”竹凤阿道:“但观末后一联,分明是春风得意,看花长安之意了。”三人互相题咏,赏玩了一回。
柳友梅就叫抱琴排上酒肴,即于花下对酌。饮了数杯,竹凤阿道:“此花秀而不艳,美而不妖,众花俱萎,此独凌寒自开,万木未荣,此独争春先放,虽然骨瘦姿清,而一种潇洒出尘之致,自非凡花可及,使人爱而敬之。就如二兄与小弟交,淡而自浓,久而加敬。终不似老刘这班俗子,伺候侯门,趋迎府县,未免为花所笑。”友梅道:“虽如此说,只怕他又笑你我不为功名,终日饮酒赋诗,与草木为伍。”杨连城道:“他们笑我,殊觉有理,我们笑他,便笑差了。”竹凤阿道:“如何笑差?”杨连城道:“你我做秀才的,无不博个脱白挂绿,若弟辈功不成、名不就,又不会钻刺,又不去干谒,终日以诗酒陶情,哪能个平地一声雷,便扶摇万里去乎?”柳友梅道:“富贵从来有命,读书岂为功名!昔曾文正公已做状元,人道他一生吃着不尽,他尚云‘我志不在温饱’。据小弟看来,功名还是易事,尚有难于功名者耳。”竹凤阿道:“柳兄妙才,功名自易,他日云程,自在玉堂金马之内。杨兄苦志萤窗,埋头雪案,其功名亦自不小,瀛洲夺锦,雁塔题名,应有日也。若弟赋性愚鲁,意不在书,志欲学剑,当效班孟坚投笔,觅个封侯万里,方遂生平,尚未知遇合何如?今友梅兄又说有难似功名的,更是何谓?”柳友梅含笑道:“此心曲事,难于显言。”竹凤阿道:“知己谈心,不妨倾肠倒肚,何必拘拟,就是小弟大言,也是酒后狂愚,不觉自陈肺腑,吾兄何必如此隐藏?”杨连城也道:“既系心交,不妨直道。”三人一边说,一边饮酒,柳生至此已饮了数杯,不觉乘着酒兴笑说道:“小弟想人有五伦,弟不幸先父先亡,又无兄弟,五伦中已失了二伦,君臣朋友间,遇合有时,若不娶一个绝色佳人为妇,则是我柳友梅空为人在世一场!枉读了许多诗书,埋没了一腔情思,便死也不甘心。只是美玉藏辉,明珠含媚,天下虽有绝色佳人;柳友梅哪能个一时便遇?所以小弟说尚有难于功名耳。”杨竹二生齐道:“如兄之才,怕没有佳偶相谐么?只要功名到手耳。”柳友梅道:“兄等不要把功名看重,佳人反看轻了!古今凡博金紫者,无不是富贵,而绝色佳人,能有几个?有才无貌,不可谓之佳人,有貌无才,不可谓之佳人,即或有貌有才,而于吾柳友梅无脉脉相契之情,亦算不得吾柳友梅之佳人。”竹凤阿道:“听兄说来,古诗云‘倾国与倾城,佳人难再得’,良有以也。”杨连城道:“昔相如见赏于文君,李靖受知于红拂,佳人才子,一世风流动成千古美谈,事固有之。”柳友梅道:“小弟志愿,还不止此。文君虽慧,已非处子,红拂虽贤,终为婢妾,况琴心挑逗,月夜私奔之事,终属不经,若小弟决不为此。”杨、竹二生道:“如此说来,怪不得兄说难于功名矣。”
三人谈笑饮酒,正说得情投意洽,忽见抱琴进来道:“外面刘相公来访。”三人听见,各不欢喜。柳友梅便道:“蠢才,晓得我与竹相公、杨相公饮酒,就该回不在家了。”抱琴道:“我也回他,刘相公道:‘我方到竹相公处问,说在柳相公园中看梅,故此特来。’又望见内园花色。自要进来看花,因此回不得了。”柳友梅尚沉吟不动,只听见刘有美已在前厅叫道:“友梅兄,凤阿兄,好作乐!”柳友梅只得出来迎接。
原来这刘有美名斐然,也是个挂名秀才,勉强做几句丑时文,却一味抄袭旧文,钻刺当道,为人又且言语粗鄙,外好滥交,中藏险恶,又因新断了弦,终日在外边寻些露柳墙花,品行一发不端了。为此三人都憎厌他。这一日走进来,望见柳友梅便叫道:“柳兄好人,一般通是朋友,怎么就分厚薄?你既有好花在家,邀老竹、老杨来赏,怎么就不呼唤小弟一声?难道小弟就不是同学的朋友?”柳友梅道:“本该邀兄,只恐兄贵人多忙,无暇干此寂寞事耳。就是杨、竹二兄,也非小弟邀来,不过是偶然小集。兄若不弃嫌,请同到小园一乐何如?”刘有美听了,一径就同到后园。竹凤阿与杨连城看见,只得起身相迎,因说道:“今日刘兄为何有此清兴?”刘有美与杨连城作揖道:“你一发不是人,这样快活所在为何瞒着我,独自来受用?不通!不通!”又与竹凤阿作揖致谢道:“昨赖大才润色,可谓点铁成金,今早送与本县赵老师看了,便十分欢喜,大加称赞,若送到严相公府中看了,不知还有多少褒奖哩。今小弟增光,倘后有什么余荣,皆吾兄神力矣!”竹凤阿道:“赵县尊欢喜,乃感兄高情厚礼,未必便为这几句文章。”刘有美道:“常言说‘秀才人情半张纸’,小弟寒儒,贺相国之寿,只有这寿文足矣,倒没有什么厚礼。”杨连城道:“小弟瞒兄看花,便怪小弟,像吾兄登县尊之堂,拜相国夫人之寿,抛撇小弟,就不说了?”说罢,众人都笑起来。原来那位夫人,就是赵文华拜他做干娘的,因往天竺进香,赵文华就接他到县,恰好正值他的生辰,赵文华与他做起寿来,便哄动了合县的士夫。刘有美是个极势利的,况又拜在赵文华门下,因此做这篇寿丈,兼备些礼物去上寿。只有柳友梅与竹凤阿、杨连城三人,一般有傲气的,不去上寿。那山阴县的矜神,哪一个不去的?这一日在席间提起,刘有美道:“今日与赵老师令堂上寿,虽是小弟背兄,也是情礼上却不过。还有一事,特来请三兄商议,若是三兄肯助一臂之力,保管有些好处。”柳友梅道:“有何好处见谕?”刘有美道:“严相国有一内亲的令爱,年已及笄,曾与会稽县朱世良割襟,近日朱家家事消乏,严相国的内亲要赵老师作主,替他另配一个女婿。县中人闻知,纷纷扬扬,说严府倚仗势力,谋赖婚姻,人都不服。我想这些人却痴,干你什事?会稽县学中,第一是老方出头,要替他女婿告状。赵老师听得些风声,又不好发觉。今日与小弟师弟至情,偶然谈及,小弟想同学的朋友,通好说话,只有老方有些假道学,又尚气,为人敢作敢为,再不思前算后,与小弟再说不来。我晓得他与三兄极相契厚,三兄若出一言阻当了老方,其婿徽商,不谙这里的事,只合罢休。不惟赵老师深感,就是严府里晓得了,那婚事也有些意思,包你宗师下来,严相公自然荐举,今年科举稳稳的了。这是上门生意,极讨好且不费力。”竹凤阿听了,心下便有几分不快,因正色道:“若论他倚仗严府势力,赖人婚姻,就是老方不出头,小弟与兄,也该持一公论,事关风化,如何刘兄反要与他周旋?未免太势利了!”刘有美见竹凤阿辞色不顺,遂默默不语。柳友梅道:“小弟只道刘兄今日特来看花,原来又为着严府的公事。这等便怪不得小弟不来邀兄赏梅了。”杨连城也笑道:“良辰美景,只宜饮酒赋诗,若是花下谈俗事,颇觉不雅,刘兄该罚一世巨觞,以谢唐突花神之罪。”刘有美被竹凤阿抢白几句,已觉抱惭,又见杨、柳二生带笑讥刺,他甚没意思,只得勉强道:“小弟与竹兄偶然谈及,如何便有罚酒?”柳友梅道:“这个一定要罚。”叫抱琴斟上一大杯,送与刘相公。刘有美拿着酒,说道:“小弟便受罚,倘后有谈及俗事者,小弟也不饶他!”竹凤阿道:“这个自然,不消说!”刘有美吃干酒,看见席间笔墨淋漓,便笑道:“看来三兄在此有兴做诗,何不见教?”柳友梅道:“弟辈诗已做完,只求刘兄也做一首!”杨、竹二生也道:“刘兄有兴,也和友梅兄原韵,以见一时之胜!”刘有美道:“兄等又来奈何小弟了!小弟于这七言八句,实实来不得。”柳友梅道:“吾兄长篇寿文,称功颂德,与相国夫人上寿,偏来得,为何这七言八句不过数十字,就来不得?想道知此梅花没有荐举么?”刘有美便嚷道:“柳兄该罚十杯!小弟谈俗事,便罚酒,像者兄这等,难道就罢了?”随即斟了一大杯,递与柳友梅。杨连城道:“若论说寿文,也还算不得俗事。”竹凤阿道:“寿文虽是寿文,却与俗事相关,若不关俗事,刘兄连寿文也不做了。友梅兄该罚!该罚!”柳友梅笑了笑,把酒一饮而干。
四人正在那里饮酒赏玩,抱琴走到,呈上一个封筒,上面用一个图书。柳友梅道:“是哪里传来的?”抱琴道:“是钱塘学的斋人传来,说是杭州府雪太爷的诗题,发到学里,为此特之传来,三日内就要缴去哩!”柳友梅就拆开一看,原来是两幅锦笺,上写两个诗题,一个是《春闺》,一个是《春郊》,首尾限韵,首韵是个雨、丝、风、片、烟、波、画、船八字,尾是谿、西、鸡、齐、啼五字。竹凤阿道:“原来就是敝年伯出的,这诗题出得有些意思。友梅兄,你道他为着什来?”柳友梅道:“这无非要征取诗篇,观赏人文的意思耳。”竹凤阿道:“虽则如此,据我想来,另有深意。恐出此题,还不是敝年伯自出的。”刘有美笑道:“凤阿兄,又奇了,若不是太尊出的,谅一诗题,请谁代笔?”杨连城道:“凤阿兄与雪公在京邸时曾与素心晨夕,他必然得知细里。”柳友梅道:“原来如此,一定要请教了。”竹凤阿道:“今日天色已暮,酒又深了,且暂告别。”柳友梅尚欲留饮,竹凤阿道:“这倒不必了,明日是二月花朝,就是小弟作东,屈三兄往西湖一掉,乘此春光,便好将此诗题,我就好与三兄说明诗题的意思,岂非上下两得?”众人齐道:“如此甚好!”四人即于花前分袂,同作揖,直出门而别。正是:
一杯一杯复一杯,几人对酌山花开。
既醉欲眠君且去,明朝有意抱琴来。
未知柳友梅游潮何如,且听下回分解。
上一页上一页
第二回柳秀士舟中题句
诗曰:
世间真伪不相兼,只为才情赋自天。
班马文章由夙慧,庾鲍诗句实前缘。
牙琴须遇知音解,卞玉还逢识者怜。
不是美人案听得,空令雅韵落前川。
话说柳友梅到了次日,乃是二月花潮,天气晴和,莺花缭乱,那花间的百鸟,娇滴滴在枝上弄晴。柳友梅书斋晓起,不觉游兴勃勃,又急要晓得那雪太守诗题的意思,记得夜来竹凤阿约游西湖,随即梳洗毕,吃过早膳,身上穿一领水墨色衣,头戴一片毡巾,手执一柄棕竹扇子,脚上穿一双红方舄鞋,飘然有凌云气概,真浊世之佳公子也。禀过母亲,就叫抱琴跟了,一径到竹凤阿家来。
恰好才到中途,望见竹凤阿已同着杨连城、刘有美,驾着兰舟,迤逦的荡将过来。抱琴先看见,叫道:“竹相公哪里去?家相公在此。”竹凤阿道:“来得正好!”抱琴先跳上舡,把缆系在绿杨之下,随接了柳友梅下舡。竹凤阿见了柳友梅,因说道:“昨晚相约,今早见天气好,弟恐辜负花晨,特驾小舟,屈了杨兄、刘兄,与吾兄同往西湖一游,不道吾兄先已移玉,可谓知己有同心也。”杨连城道:“这才是有约不忘。”刘有美道:“昨晚诗题想今日定要做了。但友梅兄可要晓得那诗题的意思么?说起来,只怕友梅兄,不喜杀还要想杀哩!”柳友梅道:“诗题的意思,弟实不知,今日正要请教凤阿兄。难道兄已预先晓得了么?”刘有美道:“小弟倒已预先打听着了,才与二兄说过。凤阿兄也道‘如是,如是,不差,不差’!若友梅兄要我说,昨日罚小弟的酒,今日要吃还我,若不吃,小弟只推不知罢。”竹凤阿道:“这个容易。”不一时,舟人排上酒来,竹凤阿道:“刘兄且请饮一杯,润润喉才说不妨。”刘有美道:“兄等难道倒不吃?”竹凤阿叫将大杯来斟上酒,递与刘有美,次连城,次友梅,最后自己也筛了一杯奉陪。单有刘有美的酒量原高,拿起酒,一饮而干,一连饮了数杯,乘着酒兴,说道:“昨日诗题,兄等道是哪个出的?”柳友梅道:“是府里出的,学里传来的。”刘有美道:“是学里传来的,却不是府里自出的。”柳友梅道:“怎么不是府尊出的,却又是谁出的?”刘有美道:“小弟也不知。昨晚别后,小弟一向有一相熟的旧邻,现在杭州府做书手,府中消息都晓得,昨日返舍,就遇着他在舍下了。小弟与他偶然谈及,他对我说,‘诗题是太爷的一位小姐出的’。你道天下有这样聪明女子么?可不令人想杀!”柳友梅道:“原来如此!怪不得兄要着魔矣。这样说起来,那小姐一定能诗的了。但世上难得才色兼全的女子,有才者未必有貌,有貌者未必有才,即或有貌有才,而无一种才貌的风情韵致,亦与无才貌者等;有才无貌,不可谓之绝色佳人,有貌无才,不可谓之女中学士,有才有貌,而风情或减,韵致歉然,亦如嚼蜡便无味矣。”“那小姐有沉鱼落雁之容,闭月羞花之貌,不惟女工针指,件件过人,至于诗词一事,尤其所长,就是雪府尊刻的《啸雪集》,倒有大半是小姐吟咏的,难道不是才色兼全钟情女子么?”竹凤阿道:“兄知其一,未知其二,雪小姐的才貌,果然是仕女班头,但我敝年伯的意思,必要配个文章魁首,为此出这诗题,虽试士,实欲择婿耳。”柳友梅听说,心上也不觉暗暗欢喜,想道:“我柳友梅若题破了雪小姐的诗题,便不患佳人难遇矣!”便一心想着雪小姐,不觉诗兴勃勃,如有所得,对着竹凤阿道:“既如此,当吟成才士句,接续美人缘也。”竹凤阿道:“正是!今日乘此春光,赋诗饮酒,亦一乐事,且请吟诗。”杨连城道:“诗不成者罚酒三巨觞。”刘有美道:“小弟诗是决做不出的,倒情愿罚酒。小弟昨夜闻此好消息,想了一夜,有了头没了尾,有了尾没了头,不觉没心绪起来,今早倒阁笔不题,索性养养精神,好若吟一首,如今决做不出的了。”柳友梅道:“昨日尚未请教,今日正该同咏。”杨连城道:“若无佳句,曷谢良辰,正该同做。”竹凤阿道:“既如此,请各挥毫。”
抱琴犹在拜箧中,取出文房四宝,四人各分了纸笔。只见竹凤阿注目花笺,搜索枯肠;杨连城拿着一管笔,口里唧唧哝哝的吟哦;刘有美也不做声,拿着酒,只顾饮,举起觞,不住吃;只有柳友梅也不想,也不写,也不饮酒,立起身往船头上散步,遥望那四围山色、一带花儿,不觉诗思扑扑从天外飞来,喜动眉宇,便叫抱琴取过纸笔,顷刻写成七言律诗二首,真个是:
文成七步,笔扫千军,腕下霎时兴云雨,纸间顷刻走龙蛇。
柳友梅写完了诗,袖在袖中,走入舱中,问道:“三兄诗俱完了么?”刘有美道:“兄怎么不去做诗,反去问望,三杯头是不饶你的。”柳友梅道:“弟实不才,诗已粗成。”刘有美道:“这样险韵,兄难道完得如此神速?”竹凤阿道:“柳兄才极敏捷,他若诗成,尚未知鹿死谁手,小弟诗虽胡凑,尚欠推敲,杨兄佳句已完,亦未写出,柳兄既已诗成,何不赐教!”柳友梅就在袖中取出,与三人看。刘有美接在手中,叫道:“友梅兄果然做了,大奇、大奇!可谓真正才子。”竹凤阿笑道:“真正才子,合配个真正佳人。”杨连城道:“相配时,这诗题分明是姻缘薄了。”众人都挨拢来看,只见上写道:
其一:《春闺》
雨意迷离锁隔溪,丝丝飘堕湿花西。
风声远浦惊归雁,片刻巫山□晓鸡。
烟影半湾情欲绕,波光千顷恨还齐。
画栏整日凝眉望,船隐垂杨鸟自啼。
其二:《春郊》
雨余淑气满幽壑,丝柳迷花隔路西。
风日弄晴飞蛱蝶,片云凝彩堕山鸡。
烟笼野寺春光媚,波漾汀芦秀色齐。
画里文章看不尽,船归月落乱乌啼。
三人看了,大加赞叹。竹凤阿道:“柳兄今日此诗不但敏捷异常,似有神助,且字字清新俊逸,句句如织锦回文,可谓李、杜复生,庾、鲍再出矣。敬服!敬服!小弟辈当为阁笔。”柳友梅道:“小弟俚句也是一时兴致所作,正要抛砖引玉,何故吝惜珠玑?”杨竹二生道:“珠玉在前,自惭形秽,其实不敢献丑,每人情愿罚酒三杯。”刘有美道:“友梅兄如此奇才,虽曹子建六步成诗,那得精工到此。明日送到府里,难道不动小姐的火!我们大家也奉柳兄一杯,挂挂红何如?”众人道:“说得有理,该奉,该奉!”三人先吃了罚洒,然后各人奉柳兄一杯。友梅酒量原不甚大,一连吃了数杯,自觉有些酒意,不免推开船去,临风散玩。杨连城与竹凤阿亦倚着相陪。不觉船已过钱塘江,那西湖的景致,已在目前。只有刘有美留心,把柳友梅二首诗,不住的吟哦,假意的叹赏,心下实要念熟了,好抄袭他的。
却好船已到湖,湖上烟花如市,士女如云,说不尽的景致。昔人有诗单赞那西湖的景致,诗云:
山色波光步步随,古今难画亦难诗。
水浮亭馆花间出,船载笙歌柳外移。
刺眼繁华如锦绣,引人春兴似游丝。
六桥几见轻蹄换,湖上于今泛酒卮。
其二:
万壑烟霞映远峰,水光山色画图中。
琼楼燕子家家市,锦浪桃花岸岸风。
彩舫舞衣凝暮紫,绣帘歌扇露春红。
苏公堤上垂杨柳,尚想重来试玉骢。
却说是日湖中,因有官船设宴,小舟到不甚多。自断桥至苏公堤,但见一带垂杨与桃花相映,且是年春雪甚盛,梅花为寒所勒,与桃杏相次开发,尤为奇观。绿烟红雾,迷漫二十余里,歌吹为风,粉汗成雨,纨绔之盛,多于堤畔之柳,艳冶极矣!至于朝阳始出,夕春初下,月华与山色争妍,霞影与湖光并媚,一般好景,更极天然。三人观赏不尽,只有刘有美把柳友梅诗句只管吟哦,酒后声高,不觉吟诗之声,振于四野,随着顺风儿,一句一句竟飘向隔船舱玉人耳朵里去了。
但见隔船帘内,隐隐绰绰有几个美人窥探,最后一侍儿从旁边揭起垂帘,恰好柳友梅扯着刘有美道:“刘兄为何这般好景不看,只是吟诗?”那侍儿揭帘时,帘内两美人,刚刚与柳友梅打个照面,只见那一个美人:
眉舒柳叶,眼湛秋波。身穿着淡淡春衫,宛似嫦娥明月下;裙拖着轻轻环珮,犹如仙子洛川行。远望时,已消宋玉之一;近观来,应解相如之渴。
又见那一个美人:
貌凝秋月,容赛春花。隔帘送影,嫣然如芍药笼烟;临水含情,宛矣似芙蕖醉露。虽犹未入襄王梦,疑是巫山云雨仙。
柳友梅望见,神驰了半晌,方说道:“人家有如此标致女子,岂非天姿国色乎!昔人云,‘欲把西湖比西子’,今则欲把西子比西湖矣。”刘有美也惊叹道:“果然天姿国色,绝世无双。”竹凤阿道:“但不知此是谁家宅眷。”柳友梅道:“莫非就是雪小姐么?”杨连城道:“观其举止端详,大约非小人家儿女。”竹凤阿道:“若果是他,正友梅兄所说才色兼全的女子矣。但这样女子,得一尚难,如何有两?”刘有美道:“好歹明日访他个下落回去。”
四人说说笑笑,不觉金乌西坠,玉兔东升,那官船儿早已开去。是夜月色如银,夕岚如碧,四人由断桥至苏公堤,直至六桥,步月而归。回到船中,洗盏更酌,尽欢方睡。
只有柳友梅自见了二美人之后,心下想道:“若得如此佳人为妇,我柳友梅便三生有幸矣!”但不知他是谁家宅眷。又见朋友在船,不好十分着相,睡在船中,却一夜不曾合眼。正是:
山色有情留客赏,湖光无意恋人游。
东风似与才郎便,飘堕诗声到隔舟。
未知后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上一页上一页
第三回两闺秀湖上遇才郎
诗曰:
千秋慧眼落闺英,偏识风流才子心。
范蠡功成逢浣女,相如时到度琴音。
明珠岂混尘沙弃,白璧从无韫□沉。
一见莫言轻易别,秋波临去最情深。
却说是日游湖心的官船,就是杭州府雪太守夫人、与福建梅兵备的小姐接风。那雪太守与梅兵备,另设席在昭庆寺赏梅,夫人与小姐,就排酒在船。雪太守与梅兵备原系姑表至亲,因往福建上任,从杭州经过,雪太守因此留住。雪太守是苏郡人,名霁,字景川,夫人王氏,止生得一子一女,一子尚幼,女儿年方二八。因他母亲,梦见详云绕屋而生,名唤瑞云,生得姿容绝世,敏慧异常。观其色,真个落雁沉鱼,果然羞花闭月;论其才,不惟女红之事,色色过人,即诗赋之间,般般精妙,就是雪太守的诗文,却也常常是他代笔。曾有一诗,赞那雪小姐的好处:
桃输绰约柳输轻,玉貌花容谁与衡。
向月乍疑仙女降,凌波欲拟洛川行。
袅教看云魂应死,秀许飡时饥不生。
最是依依临别际,眼传秋水更多情。
梅兵道是金陵人,名灏,字道宏,年已五十,止生得个女儿,临生这日,梅公梦一神人赐他美玉一块,雪白无暇,因取名唤做如玉。这如玉小姐生得姿容比瑞云小姐一般,真个眉如春柳,眼似秋波,更兼性情聪慧,八九岁时便学得描鸾刺绣,件件过人。不幸母亲雪氏,先亡过了,每日间,但与梅公读书说字。乃山川秀气所钟,天地阴阳不异,有百分姿色,便有百分聪明。十四五岁时,便也知诗能文,竟成个女学士。曾有一诗,赞那梅小姐之好处:
云相娇容花想香,悠然远韵在新妆。
轻含柳态神偏媚,淡扫蛾眉额也光。
诗思只宜雪作侣,玉容应倩月为裳。
风流多少情多少,未向人前已断肠。
凡家居无事的时节,往往梅公做了,叫如玉和韵,如玉做友梅道:“受相公这样大恩,真起死肉骨,今晚聊备一杯水酒,以尽穷人之心。”柳友梅道:“缓急时有,患难相扶,何必劳妈妈费心,况我场事在即,料没功夫领情。”老妇道:“请相公吃酒,相公自不屑,但有事相求,必要相公到寒舍走遭。”柳友梅道:“若是少银子,明日就有,我已着人回去取来。”老妇道:“不是银子,另有事回家。”柳友梅道:“有事就此说明,何必更往。”老妇道:“一定要相公去。”柳友梅被逼不过,只得去走遭。随闭上寓房,一径同到李老妇家来。
老妇领着柳友梅直到内房中。只见几案上齐齐整整已排列许多酒殽。房屋虽小,却也精洁幽雅,尽可娱目。中间挂一幅名画,焚一炉好香,侧里设一张竹榻,挂一条梅花纸帐。庭子内栽着些野草闲花。柳友梅坐下暗想道:“好一个洁净所在,倒可读书。”不多时,李老妇拿出一壶酒道:“柳相公请上坐,待老身把酒奉敬,以谢大恩。”柳友梅道:“这不敢当,我还不曾问得妈妈,你夫主姓什名谁?近托何业?如何为人扳害?”李老妇道:“拙夫姓李,号半仙,风鉴为业。只因在人丛里相出一大盗,为他扳害,以致身家连累,性命不保。”柳友梅道:“原来如此,真是无辜受罪了。”李老妇道:“老身倒不曾请问相公尊居何处,尊姓尊号,曾娶过夫人否?”柳友梅道:“小生姓柳,字友梅,家世山阴,已定过杭州雪太爷的小姐。”李老妇道:“我说相公一定是个贵人,老身受柳相公大恩,苦无以报。就是昨日相公看见过的小女,名唤春花,长成一十六岁了,情愿与柳相公纳为婢妾,永执巾帚,以尽犬马之报。”柳友梅道:“言重,言重!小生断无此心。”李老妇道:“柳相公虽无此心,老身寔有此意。相公的大德,我已与拙夫说知,宴出自拙夫的意思。”说罢,便唤女儿出来。
原来这李春花生得姿容妖艳,美丽异常,又且性格温柔,颇娴诗句,兼善麻衣相法。那日见了柳友梅,便晓得他是个贵人,好生顾盼留意,只恨身已属人。谁知柳友梅又有意救他。为此这晚也情愿出来执壶把盏,如执婢女之礼。柳友梅看见,便惊讶道:“岂有此理!我去了。”即忙起身就要出来。哪晓得门已闭上,母女二人苦劝留住。柳友梅无可奈何,只得勉强坐下,心下暗想道:“这分明要活活捉弄我了。我今晚还是做个鲁男子,还是做个柳下惠?学柳下惠不可,还是学鲁男子罢。”思量了又要起身。春花女又扯住了不放。又转念道:“料今夜学鲁男子也是我,学柳下惠也是我,只要定了主意。”心下这般想,只见春花女斟着一杯酒,伸出笋尖样雪白一般的玉手,双手捧来,递与柳友梅。柳友梅至此但见灯光之下有女如花,也不觉心醉魂消,不好意思,只得接着酒饮了。春花女又执壶斟起一杯,柳友梅心下想道:“酒乃色之媒,酒能乱性,不可吃了。”便推辞道:“小生量浅,吃不得了。”春花女又百般地劝诱,柳友梅只是不饮。老妇见柳友梅坚拒不饮,只得说道:“柳相公不用酒,想要睡了,就请内房去睡罢。”柳友梅道:“睡倒不消,只求一壶茶,坐一坐,天明就要去。”
老妇又去泡一壶好茶,烧一炉好香,叫女儿陪了柳友梅,自己同儿子去睡了。柳友梅坐便坐下,怎当他一个如花似玉的佳人坐在面前,那心猿意马,哪里捉缚得定,只得寻一本书来观看。就在书桌上抽出一本来,恰好乃是一本感应篇,展开一看,看到后面,只见载的陆公容拒色故事,有诗一首云:
风清月白夜窗虚,有女来窥笑读书。
欲把琴心通一语,十年前已薄相如。
柳友梅看了叹道:“好个‘十年前已薄相如’,古人此语若先为我柳素心今夜说了。想起来这事我柳素心断不可行。”春花女道:“贱妾闻鲁南子拒门不纳是不可行也,柳下惠坐怀不乱是或可行也。柳相公何必太执?”柳友梅道:“岂不闻以鲁男子之不可,方可学柳下惠之可。我柳素心是学鲁男子不是学柳下惠的,这事断乎不可行!”春花女见话不投机,只得又捧了一盏茶自吃了半盏,剩却半盏又亲手的奉与柳友梅。柳友梅见春花女娇羞满眼,红晕生颊,至此又舌吐丁香,唇分绛玉,双手奉过茶来,愈觉欲火难禁,色情莫遏。忽又转一念道:“我柳素心若行此事便前功尽弃矣。”接了茶,便顺手的泼在地下。但见月色当窗,花影如画,推开一看,如同白昼。春花女道:“‘月色皎矣,佼人僚矣’。正妾与相公今夕之谓也。”柳友梅道:“岂不知‘有女如云,虽则如云,匪我思存。’”春花女听了,蹙着眉,半晌无语,不免垂下泪来道:“如此说来,柳相公必弃捐贱妾矣。妾虽自献,实以相公才德容貌不是常人,愿以终身永托,故中情孔切至于如此。此文君所以越礼于相如,红拂所以私奔于李靖也。今柳相公如此,使妾何处容身?早知今日反成累,悔不当初莫用心。”柳友梅听到此处,转不觉情动于中,对着李春花道:“小娘子不是这般说,这事于我辈读书人前程最有关碍,小娘子既系慧心之女,小生也非薄情之士。终身之计,俟令尊出狱,明行婚娶就是了。”春花女道:“只恐柳相公既已好逑淑女,焉肯下顾小星。今日倘尔不纳,异日安肯相容。”柳友梅道:“小娘子不要错认小生,小生曾于西湖上题诗,遂成姻眷。啸雪亭咏句实结良缘。”便将梅、雪二小姐的亲事一一说了,道:“小生原系钟情,非负心人可比。”春花女道:“原来如此,谚云:‘娶则妻,奔则妾。’自媒近奔,妾原以小星而待君子。但恐他日梅、雪二夫人未必肯相容耳。”柳友梅道:“小生非系钟情,可无求于淑女,既求淑女,安有淑女而生妬心者?倘后日书生侥幸,若背前盟,有如此月。”春花女道:“若得相公如此用心,虽仓卒一言,天地鬼神实与闻之,纵使海枯石烂,此言亦不朽矣!只是贱妾尚有一言相赠。”柳友梅道:“小娘子金玉敢求见教。”春花女道:“千秋才美,固不须于功名富贵,然天下所重者功名也。今柳相公既具抬芥文才,如山德行,今年又适当鹿鸣时候,若一举成名,便百般如愿矣。贱妾深有望于相公。”柳友梅道:“小娘子至情之言当铭五内,倘得十进,后会有期。”二人说罢,只听得鸡声三唱,天色已明。柳友梅就起身出门,春花女直送至门首,临行又嘱咐道:“柳相公前程得遂,莫负此盟。”一边说,一边落下几点泪来。柳友梅至此转忍不住,也眷恋了一回,没奈何,只得分手别去。正是:
意合情方切,情深别自难。
丈夫当此际,未免意情牵。
未知柳友梅别后何如,且听下回分解。
上一页上一页
第十二回西湖玩月续春游
诗曰:
富贵由来自在天,达人识破始悠然。
好花于树终须落,明月一年得几圆。
有酒莫教杯放去,进山且与目留连。
沧桑变幻知何尽,行乐春秋便是仙。
且说柳友梅自别了春花女回到寓所,不觉神情恍惚,如在梦里,暗想道:“夜来若主意一差,岂不前功尽弃?幸喜还把握得定,只是我看此女姿容如名花系念,情思如飞鸟依人,使我心醉魂消,于梅、雪姻缘外又添出一段相思之苦。”
不一时,只见抱琴随着竹凤阿一同来到寓所。竹凤阿道:“昨见华翰宠顾,不知吾兄要银何用,及问尊使,方知吾兄成此盛德之事,小弟亦乐观其成,为此亲自送来。”说罢,便叫抱琴取出银子。竹凤阿道:“银子倒是一百在此,恐吾兄资李缺乏,因此多带几两,以足吾兄之用。”柳友梅道:“吾兄慷慨如此,真不减鲍叔之高情矣。”柳友梅就将五十两叫抱琴送到李妈妈家去。
却说春花女别了柳友梅,进去对着母亲道:“世间有这样好人,昨夜我几番劝诱他,他并无邪念,好一个正人君子。及至孩儿把终身相托,他又许我明行婚娶,若负前盟,有如此月。深情厚德真令人寤寐难忘。”李老妇道:“柳相公行如此阴德,又如此多情,他日前程万里,正未可料,我儿即做他一个婢妾也有荣耀。”
正说间,只见抱琴已将五十两头送来,李老妇连忙接住道:“世上难得你相公这样好人,老身举家感戴。”抱琴道:“我家相公生平极肯济人患难,凡遇人有事,就像自身上的一般。”抱琴交付了银子去了。
李老妇就把银子去纳足了官,上下使用又去了数金,真个钱可通神,就放了李半仙出来。这一番父子团圆,夫妻完聚,哪一个不感柳友梅的恩德。次日,李半仙也亲到柳友梅寓所拜谢不题。正是:
济人须济急,救人须救彻。
不有拿云手,网罗谁解结。
且说柳友梅自救了春花女一家,冥冥之中,又添了许多阴德。囊资短少,又喜有竹凤阿乃是一个好施的朋友,与他一力周旋。虽姻缘成就不在他的心上,却记春花女之言,与母亲慈训暗合,遂安心读书,以图进取,却好提学考过,发案日学院李念台面行发落,把柳友梅的文字大加称赏,高高的又取了一个第一。只因科考一日不见了刘有美、张良卿,及发案日又不见二人,柳友梅甚不放心,细细打听,方知已同进京纳监去了。
时光易过,倏忽之间早又秋试之期。柳友梅随众应试,就约了杨连城、竹凤阿等一同赴试。到了八月十五日,三场完毕,柳友梅出来,对着杨连城、竹凤阿道:“今试事已毕,揭晓又还有几日,功名自有天命。当此秋光皎洁,月华明媚之时,西湖之景比春日正妍,真可乐也。”竹凤阿道:“文战已毕,正宜登山临水,以洗涤尘襟。”杨连城道:“好舒秋兴,以续春游。”三人各各有兴。柳友梅便叫抱琴发了行李,鼓棹往西湖游玩。
这一番再来,西湖景致比那二月间更自不同。但觉江流有声,断桥垂露,山高月小,波清烟素。是日八月既中秋月光正圆。放舟至湖,天影将暮,三人到了,心快神怡,把酒临风,豪兴自别。但见:
银湖明月,空澄万丈水光寒;极棹笙歌,宛转数声山树碧。长烟横素练,迷离绕堤畔残杨;秋气敛晴空,皎洁拟断桥积雪。金风动,玉露浮,疑是广寒宫阙通;碧梧深,素波静,恍如皓魄女仙来。正是春来花柳还如昨,秋湖山水便不同。
柳友梅看了,想起当日湖上题诗的事。便对杨、竹二生道:“湖上题诗,舟中窥美,曾几何时,湖上顿易,风景云殊,如同隔世。不知玉人飘泊今又在何处也?”竹凤阿道:“人有悲欢,月常圆缺,世事奇奇怪怪,安能无变易之理。且从来好事多磨,良缘虽遂,然佳人才子寔天作之合,又非人可预度。”柳友梅道:“但恐世态似秋云,人情如活水。我想老刘与常辈何等相知,隔日尚尔同舟,明朝就如敌国,人心难测一险至此。安知今日他不另起风波。”竹凤阿道:“只是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有何益处!”三人把酒对月,又赏玩了一回。
不觉夜色将阑,籁声渐寂,湖上游船略略稀少。柳友梅又同着杨连城、竹凤阿复携酒到苏公堤桥上,把红毡铺下,三人席地而坐,饮酒望月,但见万里无云,月光如洗;不一时,彩霞斗艳,华色争妍。原来月是太阴之精,到得秋气皎洁时际,白帝司令,金风一动,便华采异于常时。是夜更阑人静,云霞凑集,那月里的精神发见出来,便结成一团华采,千层秀丽,分外光明。柳友梅与杨连城、竹凤阿望见,疑是月里嫦娥裁下的绫罗锦绣,又似那广寒仙子舞罢的霓裳羽衣,正是:
未曾身到蟾宫里,如在瑶台琼屋中。
柳友梅看见欢喜不尽,便对杨竹二生道:“昔贤苏东坡中秋望月,曾有二词:一首是《念奴娇》,一首是《水调歌头》。词中意思若先获我心者,试歌一遍,与二兄饮酒何如?”杨连城道:“得兄豪兴如此,真不辜负好月。”竹凤阿道:“柳兄意思莫不是要借东坡词句,一吐胸中浩气么?”说罢,柳友梅便把东坡二词歌道:
念奴娇
凭高远眺,见长空万里,云无留迹。桂魄飞来光射处,冷侵一天秋碧。玉宇琼楼,乘鸾来去,人在清凉国。江山如画,望中烟树历历。
我醉拍手狂歌,举杯邀月,对影成三客。起舞徘徊风露下,今夕不知何夕。便欲乘风,翩然归去,何用骑鹏翼?水晶宫里,吹断一声横笛。
水调歌头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柳友梅把二词对月浩歌,音喉清亮,响彻云际。每歌一字,几尽一刻。飞鸟为之徘徊,壮士听而欲泪。歌罢,杨、竹二生齐拍手道:“好歌,好歌!”竹凤阿道:“昔从东坡镜心吟出,今从柳兄绣口歌来,深情远韵,听者魂销。”杨连城道:“若使坡仙听得,千载下又添一知己。”三人说说笑笑,不觉露气满空,暗侵衣袂,真吃到大家酩酊,但见东方欲白,方才归舟。正是:
月为留人人意醉,人因恋月月华妍。
年年月下人同玩,岁岁人间月几圆。
却说柳友梅与杨、竹二生西湖玩月之后,又游玩了数日,方同回家。到了揭晓之日,柳友梅高高的中了浙省第一名解元,报到家中,杨氏夫人不胜欢喜,及闻内侄杨连城也中了第伍名的经魁,益发喜出望外。只有竹凤阿不曾中得,柳友梅深为扼腕。竹凤阿心上因不喜文,倒也不在心上,过几日又去应武举了。
雪太守闻知柳友梅中了解元,也不胜欢喜。自谓择婿有眼,随差人到金陵梅小姐处报喜。顺便就接雪公子并梅小姐一同回杭州。李半仙听说新解元就是柳友梅,忙回去与女儿说知。春花女亦满心欢乐不题。
且说梅如玉小姐自扶柩回金陵去后,就安葬了梅公,心下便要回杭州,又因思慕父亲,不忍遂别。为此蹉跎过夏,直到中秋。又因雪公子纳了南雍,秋闱也不免就进去观场。为此担阁过了八月望后,哪晓得天下事竟有出自意外的。雪公子年纪不止一十六岁,文字倒也清通,竟已三场完毕,及到揭晓,却也中了第二十七名的文魁,报到梅小姐家来,梅小姐也不胜之喜。恰好雪太守是日要差人往南京报喜,那南京捷报雪公子的人早已到了。
雪太守看见了报人,不觉惊喜交集,说道:“我家公子,小小年纪,虽然纳个南雍,今年也只好观场。哪有侥幸就中之理。”报录的道:“这个难道好哄得老爷的!”雪太守喜出望外,随即打发了报录的。却好雪公子与梅小姐也到了。这一日大排筵宴,随排了三桌酒在后衙啸雪亭上。雪太守与夫人坐了一桌,如玉小姐与瑞云小姐也合了一桌,公子雪莲馨因是日是个新贵。雪太守因命他倒坐了一个独桌。这一日夫妻父子之乐,甥舅姊妹之欢,好不快活热闹。梅如玉小姐虽然心上忆念梅公,然是日闻知丈夫柳友梅已中解元,心上也自欢喜,一同饮宴,真是合家欢乐。
正在饮酒间,忽门上报道:“禀老爷,外面天使到。”太守忙排香案出来迎接。只见四个校尉,捧过圣旨,开读道:
朕闻成宪者,祖宗之遗制,功令者,国家之大经。凡尔臣工,罔敢或踰。今尔雪霁伪立私党,倡作诗词,背弃程法,靡乱风俗,废本朝之盛典,习晋唐之陋规,祖宗成宪何存?国家功令安在?勅下锦衣卫,拿问奏复。
读罢,四校尉就把雪太守去了冠,带上了刑具。这一日就要起身。雪公子听得,年幼不谙什事,直惊呆了。出堂来,见父亲拿下,身系缧绒,不觉就哭起来。四校尉道:“你儿子是个举人了,快叫他弄些盘费与我,今日就要起身的。”雪太守忙对雪公子道:“我儿你不用啼哭,圣明在上,我又无大故,此去料没什事,只为这诗题一事起的祸根,我去后可速速与你柳姐夫商议。你虽年少,幸喜已得成名,但学问未足,来春就要会试,你须专意读书,以图上进。柳姐夫是才高学博的,你当以师资相与,方有益处。我去家眷即发回苏,你就可同柳姐夫上京。我去自有主张,不必以我为念。”雪公子道:“只是爹爹此去前途保重,凡事相机。”雪太守道:“这事我自有处,不须你吩咐。”那校尉见无银使用,便立催起身。原来雪太守虽做个黄堂,却因平日清廉,竟无银子。又因雪莲馨一中,费用去了。为此这一日,雪公子勉强在内边凑得一百两银子,送与校尉,权为路费。校尉嫌少不要,只得又在库吏处凑了五十两添打发了校尉,校尉尚不足意,便星夜促他起身。雪夫人与二小姐在内衙闻知惊得无计可施,不知祸从何起。雪公子尚舍不得父亲,遂去苦苦恳留,那校尉哪里肯放松,只是立逼起身。父了二人无可奈何,只得分手,洒泪而别。正是:
欢处忽悲来,喜后兼愁集。
世事梦中身,人情云里月。
未知雪太守去后凶吉何如,且听下回分解。
上一页上一页
第十三回连及第驰名翰院
诗曰:
人生何境是神仙,服药求医总不然。
寒士得官如得道,贫儒登第似登天。
玉堂金马真蓬岛,御酒宫花实妙丹。
漫道山中多甲子,贵来一日胜千年。
却说雪太守去后,公子雪莲馨遂进后衙来,雪夫人接住,含着泪眼问道:“你爹爹临去可有什吩咐你?这番事因什起的?”雪公子道:“爹爹说这事总为诗题一事起的。”如玉小姐听见,不免也掉下泪来道:“如此说来倒是我们做孩儿的带累爹爹了。”雪公子道:“这也不独为此,总是如今权臣当道,小人得志,君子道消,故有此事,不过借此为由耳。”雪夫人道:“你爹爹去后,还是在此,还是回苏?”雪公子道:“爹爹吩咐,家眷即发回苏,我就去同柳姐夫商议入京。”雪夫人道:“既如此,我这里可就打点回苏。你可就到山阴柳姐夫家商议进京,一来看你爹爹,二来就好会试。只是你到柳姐夫处,他是有才学的,必有识见,须与他商议一个万全之策,保得你爹爹无事才好。”雪公子道:“孩儿自然与他细细商议,母亲且请宽怀。”雪夫人道:“长安险地,就是你到京中,凡事也要留心谨慎。”雪公子道:“这个自然,只是母亲与二姐姐在家,且莫忧愁,孩儿到京,便有消息。”雪夫人道:“正是须早寄个信来。”
雪公子忙收拾行装,别了雪夫人、二小姐,叫一能事家人跟了,一径到山阴来寻柳友梅。
却说柳友梅自中了解元,家里送旗扁,设筵宴,亲朋庆贺,好不热闹。只待诸事略定,就要到雪太守处,行过梅雪二小姐的聘,定那寻梅问柳的姻缘;并去再访春花,践却前盟,以完终身大事,方快心畅意。忽报雪莲馨也中了,心下益发欢喜。及过数日,忽闻雪公被拿,心上好生惊讶,暗想道:“这祸从何而来?我想雪公平日清廉,又无大故,如何被拿?总是我良缘不偶,好事多磨,故多这些翻云复雨的事。功名虽稍遂,佳人犹未谐,叫我柳友梅如何放心得下,但此事必有缘由,不知从何处起。”想了一想道:“是了,是了,一定又是刘有美与张良卿这匪人在严府里边弄出来的了。他今进京已有半年多了,深恨雪公查诗并科学无名的事,为此又起这段风波耳。”
才想念间,忽抱琴报道:“外面雪相公拜访。”家人呈上名帖,柳友梅忙出来迎接。相见过,柳友梅道:“啸雪亭一会,不觉已自半年,忽闻秋翮搏云,伫看春龙奋(足亦)。”雪莲馨道:“吾兄月桂高攀,不日杏林独步。小弟驾马之驾,焉敢望其后尘?”柳友梅道:“只不知岳父盛德,为何罹此奇祸?今岳母家眷尚在杭城否?”雪莲馨道:“奉家严之命,已发回苏了。”柳友梅道:“正该如此,以避不测。但不知此事祸从何起,吾兄可晓得么?”雪莲馨道:“小弟年幼,未谙世务,只是家父临行曾说‘此事总为诗题一事起的’,小弟想诗辞不过小事,为何触怒圣明?”柳友梅道:“如此倒是小弟累及岳父了。”雪莲馨道:“这与吾兄何干?”柳友梅道:“吾兄未知其详。岳父春间曾有一诗题在外,小弟曾于西湖游玩,同一敝友刘有美题过;又于月下闻吟,同一张良卿咏过。后将二诗送到岳父府中,不料竟被二人窃取,写做自己的,反把小弟原诗沉没过了。直到岳父录科面试,方知小弟原诗。次日,岳父遣使来邀小弟,又被一小人误认,因此亲查,方知二人作弊情由。小弟蒙岳父提挚兼附绿萝。二生被黜,自觉情虚,一同避进京去,一向不知下落。近日有人传说,他二人现在严相公门下。这风波一定是他起的。”雪莲馨道:“原来有这一段情由,这风波从此而起,一定无疑。但目令事体却如何区处为妙?”柳友梅道:“严相国岩岩之势,举朝惮他。夏贵溪尚且不免,杨椒山已被刑戮,力难与争。近日只好以利诱之。但岳父清廉,那得许多使用,我有一敝友极相契谊,家道颇富饶,做人又慷慨,常有鲍叔陶朱公之风,可将此事告托他,与他贷银周旋。我想吾友为人任侠,自慨然允从,就一力仗托他是了。”雪莲馨道:“只是何人,便得有此侠骨?”柳友梅道:“不是别个,便是竹凤阿兄。”雪莲馨道:“原来就是竹兄,他原来如此义侠,明日就同吾兄去拜托他。”柳友梅道:“还有一事,他令叔竹淇泉现为兵部尚书,又与岳父同年,一发托他在里面周旋。他在同年面上,自肯出力,这便可保无事矣。”雪莲馨道:“吾兄所见甚是,但不知凤阿兄今年曾中么?”柳友梅道:“文场见屈,弟深为扼腕,今又去应武举了,也在早晚一定有报。”雪莲馨道:“明早可同兄拜访。”当晚雪莲馨就在柳友梅家住下。
次日就同到竹凤阿家来,备说前事,就把雪莲馨的来意,柳友梅一一拜托了他。竹凤阿听了,不觉怒气冲冠,目睁发指,击节道:“天下有这样不平的事?原来张良卿、刘有美二小人又生这段风波来害年伯,真可恶也!‘看来世态金能语,说到人情剑欲鸣。’正今日之谓矣。老年伯的事通在小弟身上,二兄不必忧虑。”柳友梅道:“得如此足感大恩。”雪莲馨道:“仁兄高谊,可薄云天,真有陶朱、鲍叔之义风,又具荆轲、聂政之侠气,几令小弟望拜下风。尚未知啣结何地?”竹凤阿道:“谊属通家,事关知己,况老年伯以无故受祸,事在不平,弟当拔刀相助,敢望报乎!”
三人才说罢,只见门外一群人蜂拥进堂,竹凤阿惊问何事?众人道:“新解元是哪一位?”竹凤阿疑是寻柳友梅的,道:“这不是?”众人道:“不是,是武解元竹相公。”柳友梅道:“这就是了。凤阿兄,恭喜,恭喜!”众人随拥着竹凤阿。竹凤阿随停当了报录人,就留柳友梅、雪莲馨到后书房坐下,商议进京。柳友梅道:“恭喜吾兄武闱高中,不日也要进京,小弟与莲馨兄便附骥相从何如?”竹凤阿道:“若得二兄同行甚好,并约了杨连城兄,一来就好打探老年伯消息,二来知己同行亦不寂寞。只是事不宜迟,即日就该起身。”柳友梅道:“正是宜速行了,明日出行最利,就是明日起身罢。”竹凤阿道:“今晚打点,明日就行。”柳友梅便归去,别了母亲,又去约了杨连城来,叫抱琴搬了行李铺陈,竹凤阿打点了银子,雪莲馨家眷已发回苏,又无担阁,叫了船,三人便星夜起身,赶进京去。
却说雪太守被校尉拿进京中,便拘禁在狱。原是张、刘二人在严府弄的手脚,又无大故,因此到柳友梅、雪莲馨、竹凤阿来京,尚未审问。竹凤阿随即与叔父竹淇泉说了,在严府里说明挽回,上下使用,去了半万之数,方得事松。雪太守见父子翁婿,已在一处,到已心宽。
柳友梅在京中捱过残冬,到了新年,转眼又是春闱。柳友梅与雪莲馨、杨连城等一同入场应试,真是文齐福齐,柳友梅已高中了第九名进士。雪莲馨也中了第八十名进士。杨连城也中了第九十名进士。及至殿试,柳友梅中了第一甲第三名探花及第,钦赐翰林学士;雪莲馨是第二甲第十名,也选了馆职;杨连城是第三甲进士,选了苏州府理刑。竹凤阿去应试武闱,倒高中了第一名武状元。因这一年边报紧急,圣旨钦赐文武状元一体优礼,同到金阶面圣,钦赐御酒宫花,游街三日,并宴琼林,好不荣耀。正是:
十里红楼映远溪,状元归去杏莺啼。
人生莫羡荣华境,只要文章福运齐。
要知柳友梅去后何如,且听下回分解。
上一页上一页
第十四回为辞婚钟祸边庭
诗曰:
姻缘富贵本由天,何事奸谋强欲连。
灵鹊原非鸿鸟伴,山鸡岂入凤群翩。
多才自古多情钟,忌士由来忌用贤。
谁料花皇自有主,一番风雨一番鲜。
且说柳友梅探花及第,琼林宴后便要谒见相公,也不免就要到严府里去。这一日去谒严相公,严相公留茶。因见柳友梅一表人才,美如冠玉,又是簇新一个探花钦赐翰林学士,严相公便有了心,相见后坐罢便问道:“原来贤契如此青年。”柳友梅道:“不敢,门生今年二十有一。”严相公道:“前看序齿录上见贤契尚未授室,何也?”柳友梅道:“门生因先京兆早亡,幼孤无力,因此迟晚。”严相公道:“原来如此,如今再迟不得了。我尚记得令先尊在京时与老夫朝夕盘桓,情意最密,只不晓得有贤契这等美才,不日奏过圣上,老夫当执斧柯。”柳友梅道:“这个何敢劳老太师。”吃了三道茶,柳友梅就辞谢出来。
原来严相公有一内侄女,就是要托赵文华昔日在山阴县寻亲的,至今未配,那时已嗣在严相公身边。因见柳友梅少年及第,人物风流,便就注意于他,故此留茶询问。知他尚未取亲,不胜欢喜,明日就托赵文华说亲。赵文华此时已骤升至通政司了。赵文华领了严府之命,安敢怠慢,随即来见柳友梅。二人叙了些寒温客套,赵文华便开口道:“严老太师有一内侄女,今已嗣在太师身边,胜似已出,德貌兼全,妆奁富厚。昨老太师见年兄青年甲第,闻知未娶,特托小弟作伐,意欲缔结朱陈之好,此乃老太师盛意,年兄大喜,使弟得执斧柯,不胜荣幸。”柳友梅道:“蒙老太师盛意,赵老先生美情,本不当辞,只是晚弟已曾定过雪景川之女,虽未行聘,然已约为婚姻,不好另就。”赵文华道:“雪景川之女尚未可必,如今严太师当朝一品,谁不钦仰,况他美意谆谆,眼前便是,如何辞得!”柳友梅道:“雪公之女,久已有约,况他为着小弟受了多少风波,背之不仁,不敢从命。严太师盛意,万望老先生为晚弟委曲善辞。”赵文华见话不入门,摇着头,皱着眉,冷笑笑道:“辞亦何难,只恐拂了老太师的意,不肯就是这样罢的,亲事不成便有许多不便。”柳友梅道:“若说做官,自有官评,这婚姻事却万难领教。”赵文华道:“只怕还该三思,不要拂了太师的意才好。”柳友梅道:“他事尚可通融,这婚姻乃人伦纪法所关,既已有求,岂容再就。只求赵老先生在太师面前多方复之。”
赵文华见柳友梅再三不允,别了柳友梅,回到严府。将柳友梅之言一一说了。严相公听说就是雪景川之女,便道:“雪景川之女素有才貌,去岁张、刘二生到我门下时,盛称他二女姿容绝世,才思无双,只是雪老执拗,不肯轻易嫁人。原来就与柳友梅约为婚姻。只是我如今一个相国的女与他作伐,也不算辱没了他,为何就回绝了我,可好无理!”赵文华忙打一恭道:“老太师请息怒,或者嫌卑职人微言轻,不足取信,另遣一媒去说,他或肯从,也未可知。”严相公道:“贤契尚不肯听,别人焉足取信。我晓得他依仗新探花的势,看不上老夫,我只叫他探花的帽可戴得成!”赵丈华道:“老太师且不要着恼,前闻老太师门下中书刘有美与他颇有旧谊,老太师若遣他去说,必一说即从。”严相公想一想道:“也罢,待老夫先侭了他。”就着堂后官去请刘中书来。
原来刘有美得借严府的力,也谋做了一个中书,这日闻知太师来请,忙到严府伺候。堂后官通报,刘有美进见,匍匐阶下,连忙打恭问道:“老太师呼唤有何吩咐?”严相公道:“就是新科的柳探花,老夫有一内侄女意欲招他为婿,昨曾托赵通政为媒去说,他却以定过雪景川之女来推托,闻他与贤契有旧,特此相烦。”刘有美道:“难得老太师这样盛意,柳探花既得为师门桃李,今复乘相府鸾凰,又何幸至此!”严相公叹道:“贤契如此说,他偏看不上老夫,前日竟把老夫回绝。我也罢了,只我想来,我一堂堂相府,要招一东坦也不可得,岂不遗笑于人?何以把握朝纲!为此,再烦贤契通达愚意。他若肯时,老夫自然俯从,他若不肯,也悉凭他。只是叫他不要错认了主意。”刘有美忙打一恭道:“待中书委曲去说,以利害说之,不怕他不从。”
遂别了严公,寻到柳友梅公寓,长班将名帖传进,柳友梅晓得是刘有美,心下想道:“一定此来,又为严府作说客了。”忙出迎接,二人喜笑相迎。见礼毕,刘有美道:“两年契阔,小弟无日不思,今幸相逢,然咫尺有云涯之隔了,不胜庆幸。”柳友梅道:“闻兄一向在严府中,小弟入京便欲来访,但侯门似海,拜见无从。前日奉谒太师,又不好造次相询,惆怅至今。今幸遥临,曷胜快慰。”刘有美道:“吾兄致身青云,真个喜从天降,今又有一大喜,小弟一来奉拜,一来就奉贺。”柳友梅道:“有何喜事?”刘有美道:“严太师愿以令爱相扳,岂非大喜?”柳友梅道:“姻缘自是喜事,只是小弟已曾与雪景川、梅道宏二公处约为婚姻,是吾兄所深知的,理无再就。昨蒙令尊师赵老先生见谕,小弟已力辞过,何得又劳吾兄?”刘有美道:“梅、雪二处,终不比严太师这样富贵。他官居宰辅,执掌朝纲,生杀予夺,一出其手,吾兄得为东坦,难道不胜似梅、雪二处的姻缘么?况且是太师有意相求,像小弟辈求之亦不可得。”柳友梅道:“小弟生平于功名富贵实实看得淡,断不以穷达而移其志。至于婚姻有约,乃人伦纪纲所关,亦岂敢以始终而贰其心。况小弟于梅、雪二处的姻缘已不知受了多少风波,现今雪公尚为小弟受无故之祸,小弟何忍背之!”刘有美听说到此,不觉打着心事红了脸,只得又勉强说道:“吾兄坚执不从,也难相强,只恐触怒于严太师有所不便耳。”柳友梅道:“祸福自有天命,小弟断不以利害而易初心。”刘有美笑笑道:“兄翁真钟情人,小弟多言,倒是小弟得罪了。”说毕,二人遂相别去。
到次日,柳友梅就来回拜刘有美。刘有美又劝道:“兄翁于梅、雪二公的婚姻,虽然有约,然实未曾行聘,兄翁何执意如此?况今雪公之事尚未了局,梅公又已故世,如今严太师岩岩之势,举朝惮服。兄翁若舍严府而就梅、雪,是犹舍珠玉而取瓦砾。且拂其意,这倒于雪公身上一发不便,是雪公的事因婚姻而起,复因婚姻而转盛了。吾兄还宜三思!”柳友梅道:“小弟愚痴,出于至性,诗不云乎:‘我心匪石,不可转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止小弟与梅、雪二公之谓矣!严太师之命,万难从命,望为转辞。”刘有美百般的劝诱,柳友梅百般的苦辞。
刘有美只得回复了严相公,将往后的言语一一说了。严相公道:“这畜生好无礼,这且由他,我且有处。”正是:
林不得香蜂蝶恨,留春无计燕莺羞。
花枝失却东皇意,雨雨风风那得休。
却说严介溪见不从亲事,怀恨在心。恰好遇着边报紧急,北人遣使来议河朔一事,奉旨要差人往北议和。严介溪想一想道:“这畜生不受抬举,前日他说不以利害易心,专意在梅、雪二处的姻缘,我就叫他翁婿二人不怕利害的去走遭,只怕那时来求我姻亲也就迟了。”算计己定,次日便暗暗将二人名字奏上,旨意下来,将雪景川立功赎罪,加了兵部侍郎的职衔;将柳友梅加了翰林院学士的职衔,充作正副使奉命往北共议河朔兼讲和好,限五日内即行,回朝另行升赏。
旨意一下,早有人报到柳友梅寓所来。柳友梅闻知,心下呆了一呆,暗想道:“这一定严嵩陷我了。但我去也罢,如何又陷累我岳父?我翁婿二人一去后,把我梅、雪二处的姻缘不知又如何结局矣。”
正踌蹰间,忽报外面竹老爷、杨老爷要见,柳友梅忙出迎接。相见过,竹凤阿揖也不作完就说道:“有这等事!小弟方才见报,方晓得吾兄翁婿要出使北庭,这只是谁人陷害?”杨连城也道:“小弟尚不知,顷间凤阿兄来,方知有此奇事,只不知又是哪里起的?”柳友梅道:“就是严府为小弟辞婚一事起的祸端。然目今圣旨既下,即系君命。做臣子的岂可推托。”只是我岳父暮年,怎当此塞外驰驱之苦,内弟又甚年轻,无人可代,如何是好!”竹凤阿道:“不要说令岳年高难去,就是吾兄以白面书生,奉使北鄙,良不容易。”杨连城道:“正是,吾兄文士,匹马驰驱,深入不毛,又况正当暑天将近,酷日炎蒸,胡沙卷尤,如何去得!”柳友梅道:“以身许国,死生祸福惟命是从。只是小弟上有老母,内无弟媳,将寻梅问柳的姻缘空抛撇在天涯,为可惜耳!”言念及此,转不觉儿女情深,英雄气短矣。
三人正说间,只见长班又进来禀道:“雪太老爷、小老爷来了。”柳友梅忙出迎进。雪公先与杨、竹二生见过,然后雪莲馨、柳友梅一一俱见过了。雪公忙问道:“这风波不知又是那里起的,又是谁人陷我二人?”柳友梅道:“小婿才与杨、竹二兄说来,此乃严府又因小婿辞婚起的。”雪公道:“却是为何?”柳友梅就将赵文华为媒,及刘有美说亲的事,一一说了一遍。雪公道:“原来如此。但今已奉皇命,就是朝廷的事了,捐躯赵国本臣子分内的事,亦复何辞。只是我儿虽已成名,尚属年幼,二女又远在故乡;就是贤婿也上有老母,内无兄弟,此番一去,吾与贤婿匹马胡沙,尚不知死生何地,未免回首凄然。”言至此,雪公不觉扑簌簌掉下泪来。柳友梅与雪莲馨亦泫然泪下。竹凤阿、杨连城亦为之动容悲切。雪莲馨因含泪说道:“据孩儿想来,爹爹可以年老病辞,柳姐夫亦可以养亲告假,何不同上一疏,或者个中,犹可挽回。”雪公叹道:“国家有事,若做臣子的如此推托,则朝廷养士何用,生平所学何事!我想汉朝苏武出使,北廷拘留一十九年,旌毛尽落,鬓发尽白,方得归来;宋朝富弼与契丹讲和,往返数回,得家书不开,恐乱人意。这多是前贤所为。你为父的虽不才,也读了一生古人书,做了半世朝廷官,今日奉命北往,岂尽不如前贤,愿为临难退缩遗笑当世乎?”柳友梅道:“此番一行,风尘劳苦,死生患难,固未可料,然做臣子的功名事业必不由此一显。此盘根错节之所以见利器也;吾人举动,乃关一生名节,贪生畏死断使不得。”竹凤阿道:“在莲馨兄身上,爱亲心切,故作此不得已之极思;在老年伯及吾兄身上,爱君之心更切,故有此论。君亲虽曰不同,忠孝本无二理耳。”杨连城道:“若到日后归来,功成名遂,君亲具庆,忠孝双全,又可成一段千秋佳话矣。”说罢,雪公随吩咐雪莲馨道:“我与你姐夫去后,你便可告假回乡间,杨兄已选苏州司李,或顺便就同杨年兄归去,善慰母亲,好生安慰二位姐姐,叫他们不必忧烦。我去倘能不辱君命,归来欢会有期。”柳友梅也就把家中事体托与杨连城得知,随吩咐抱琴道:“在老夫人面前,只说我在京候选,切莫说出使边庭的事,恐怕惊坏了老夫人。”抱琴领命不题。
次日,雪公与柳友梅翁婿二人就辞了朝,领了刺书,带了两个能事家人,把铺陈行李发在城外馆驿中住下。此时京师衙门常规也有公饯的,也有私饯的,乱了几日。竹凤阿与杨连城也同设了一席饯行过了。雪公竟同柳友梅往北而去。
却说雪莲馨送了父亲去后,随即告假还乡省母。恰好杨连城选了苏州府理刑,领了凭要出京,雪莲馨即着抱琴约了,一同起身下去。竹凤阿却授了御印总兵之职,也往沿边一路镇守去了。正是:
摧锋北陷穹庐去,避祸南迁故土来。
谁为朝廷驱正士,奸人之恶甚于豺。
毕竟柳友梅与雪公如何归来,与梅、雪二小姐又如何作合,且听后来分解。
上一页上一页
第十五回掷金钱喜卜归期
诗曰:
天涯海角有穷时,惟有相思无尽期。
残梦楼头空自忆,离愁花底问谁知。
云山深锁真情恨,风雨翻成薄命词。
我向鳞鸣占信候,金钱掷破叹归迟。
却说梅如玉、雪瑞云二小姐,自雪公去后,就与雪夫人回苏,原来雪公的旧宅在苏州府桃花坞中。回家住下,只要打听雪公的消息。后闻雪莲馨、柳友梅与竹凤阿入京去挽回了,心下终宽。捱过了残冬,直到岁底才有信来。知雪公的事已渐平安,方觉放心。及至春闱,忽报雪莲馨中了进士,柳友梅中了探花,母女三人真喜出望外,满心欢畅,只道不日衣锦还乡,便可乘鸾跨凤。哪晓得过了数月,反无音信起来,不知为着何故,母女三人又不胜忧闷。雪老夫人对着二小姐道:“自你父亲去后,已近一年,幸天保佑无事,更喜两登科第,实为望外。但不知到今数月,为何反无音信?”瑞云小姐道:“去岁忆分袂,临别见青杨如织,今年又望绿柳成阴,因什缘由,鱼沉雁杳?”如玉小姐蹙着眉,无言无语,半晌才说道:“云山修阻,烟水苍茫,徒令人目断长安,不知归舟何日!昔时守孝情长,今觉思亲倍切。”雪夫人道:“我闻银灯频剔,喜占音候,金钗可当,为问归期。何不寻一卜士问之?”二小姐道:“如此甚好。”就叫朝霞在门首去看来。
朝霞走出来,站立门首。不一时,只见一个起课先生,手中摇着课筒过去,朝霞一看,只见那先生:
头顶方巾透脑油,海青穿袖破肩头。
面皮之上多麻点,颈项旁边带瘿瘤。
课筒手托常作响,招牌腰挂不须钩。
谁知外貌不堪取,腹里仙机神鬼愁。
朝霞立在门内,远远望见他腰间挂着一个小小招牌,上面写道:“李半仙课精鬼神,相善麻衣远。”朝霞想道:“这个先生一定又会相面,又会起课的了。”遂叫声:“起课先生,这里来!”那李半仙见有人请他,忙走过来,进了门,走到中堂坐下。朝霞就进去,报与夫人、二小姐知道。二小姐就随着夫人一径在厅堂后,来看他起课。
李半仙见夫人出来,便问道:“夫人要起课么?”雪夫人道:“正是要起课。且问先生就定居在此,还是新来到的?”李半仙道:“在下到处起课,那有定居。前往绍兴、山阴县去了几日,偶到这里。”夫人道:“可认得山阴新探花柳老爷家么?”李半仙道:“柳老爷是我大恩人,夫人却如何认的?”夫人道:“就是我家老爷的小婿,今日起课也是为他。”李半仙道:“如此就是前任杭州府雪太守贵婿。”夫人道:“你为何就晓得?”李半仙道:“柳老爷未中时,曾在舍下住过一宿。在下前日自他家里来。柳老爷真是好人,我曾受他大恩未曾报德。昨我在街上,听得有人传说他出使边庭,不知此信可确。我也要访他一个真信。”夫人惊问道:“为什出使边庭起来?”李半仙道:“在下也不知何故,也是道听途说,不知可真?前日他老夫人也曾叫我起一课,看起来,此信竟像真的。我今因奉他老夫人之命,一路卖卜,进京访问,因此在这里经过,不期又遇了夫人。”雪夫人道:“如此你且与我起一课看。”李半仙就将手中课筒递与朝霞,朝霞送与老夫人。夫人对着天地,暗暗的祈占了一番,仍叫朝霞递还李半仙。李半仙拿在手中,摇来摇去,口中念些单单单、折折折,内象三爻,外象三爻的仪文,不多时起成一课。李半仙道:“不知夫人何用?”夫人道:“问归期。”李半仙道:“是个未济卦。未济终须济,日下虽不能归,然终有荣归的日。但妻占夫卦;官爻不发动,倒是子孙文书爻动了,又临腾蛇白虎,一定还有虚惊。自身尚不能归,或是音信,或是子侄,预先有个归来了。”雪夫人道:“只是我老爷的归期在于何日?”李半仙把手抡一抡道:“今年不归,直要等坎离交济,来岁春夏之际,方许归期。”雪夫人道:“为何要到来年?”李半仙道:“卦上是这般发见,连我也不知其中缘故。我只据理直谈便了。”夫人又叫朝霞取过课筒,又祷一番,递与李半仙。李半仙重排爻象,早又起成一课,却是个姤卦。李半仙道:“夫人这又何用?”雪夫人道:“婚姻。”李半仙道:“姤者,遇也,又婚姻也。这婚姻已有根了,绝妙的一段良缘。他日夫荣妻贵,只嫌目下稍有阻隔,也临腾蛇爻上,必竟也有一件虚惊。更有一种奇妙之处,又是两重婚姻。”雪夫人听了,与二小姐道:“那先生起课,果系是半仙了。我又不曾与他说,他又不晓得,如何便说是两重姻缘。只不知姻缘成在何日?”因又问道:“姻缘应在何时?”李半仙又把手抡一抡道:“据卦看来,也要到来岁秋间可成。”李半仙起完了课,因又笑道:“在下不但会起课,且精相理。似老夫人这般相貌,日后要受三封诰命,贵不可言。只是目下,气色稍带阻滞,尚有一段惊忧。过了今年,来春便喜从天外降,恩向日边来矣!”随指着朝霞道:“像这位姐姐也有些福气在面上,后有个贵人抬举哩!”说罢,便要告辞起身。
雪夫人叫留便饭。随进来命二小姐写了封家书,顺便寄他带去。又封了一封银子随出堂来。李半仙才用过饭。雪夫人叫朝霞传语嘱咐道:“有劳先生,家书一封付寄到京,谢仪一两,权作酬资。”李半仙道:“家书附带当得,酬仪断不敢领耳。”再三推了几次,李半仙方才取了,竟飘然而去。正是:
天地有先机,世人不能识。
直到应验时,方知凶与吉。
却说李半仙去后,雪夫人与二小姐,因闻差出使边庭的话,心上又添了一段忧疑。遂叫家人往外边打探,并到报房看报何如。未知家人去后何如,且听下回分解。
上一页上一页
第十六回点宫秀暗添离恨
诗曰:
一番风鹤一番惊,闺阁幽情自不禁。
旧恨乍随流水逝,新愁又似白云深。
鱼书寄去成空问,鸣信传来莫慰心。
留得贞风付才子,兰房有日共调琴。
却说雪夫人与如玉小姐、瑞云小姐,因听李半仙说了出使边庭的话,心上好生忧闷,只得叫家人出外打听,并往报房看报回话。
家人去了,一日才回。对夫人说道:“小的日间打听,又往报房查看,说出使边庭事果真。太老爷与柳老爷通已辞朝出塞去了,为此不能个归。闻说又是严府举荐出来,保奏上去的。不知又是何故?”夫人与二小姐听说,通惊得面如土色。雪夫人道:“这是哪里说起,我想塞外长驱,又况敌情难测,你爹爹年已迟暮,你丈夫亦系书生,如今深入虎口,岂能免不测之祸。”如玉小姐亦垂泪说道:“料此番一去,多凶少吉,况系严贼荐举,明明设阱陷人。只是我母女三人,为何薄命至此!”瑞云小姐心上亦甚忧疑,但见母亲与姐姐在那里悲切,不好更添愁恨,只得劝解道:“虽然如此,母亲与姐姐且免愁烦,看来李半仙的课果系如神,他说爹爹自身目下尚不能归,一定还有虚惊。这出使边庭的话,分明应验了。他说先有音信,子侄归来,且看后来消息何如。倘侥天幸,或得无事,也未可知。母亲还请放心。”雪夫人道:“课虽如此,只是叫我如何放心得下。”
三人说话间,只见家人进来报道:“好了,好了!夫人小姐不须忧虑,老爷已有家书到了。”就把家书呈上。雪夫人道:“是谁寄来的?那寄书人曾留下么?”家人道:“是一位姓张的相公寄来,小人要留他,他忙忙的说道,‘我有事要紧到杭州,还要寄书到山阴新探花柳老爷家去’,因此,小人不曾留得。”夫人与二小姐连忙拆开书看,只见写道:
愚夫雪霁谕道贤妻玉贞:自我去后,赖吾祖宗福泽及皇天荫佑,幸保无事,更喜春闹一子一婿并登科第,尤出望外。不料乐极悲生,祸从福始。柳贤婿以力辞严府婚姻,遂致贾祸,及今与我并使边庭,尚不知身首何处。但我一身殉国,谊不容辞。转思二女无归,决宜改嫁,字到当即遣媒另作良缘。不日朝廷采办宫女,仍恐旨急下,勿至临时后悔。料我二人国家事大,身家事小,归期难卜,先此预闻。
雪夫人看毕,不免顿足道:“如此怎了,如此怎了!”二小姐看见,也不觉惊呆了半晌。仔细把书一看,雪小姐道:“母亲且不要慌,这书中的字,不是爹爹的手迹,况且又无年月印信,多分又是假的。”如玉小姐看了,也笑道:“看来又是奸人所为,若是真的,那寄书的人为何就去?”雪夫人道:“哪里就见得不是真的?”如玉小姐道:“字迹不真,又无年月印信,眼见是假,况退婚大事,爹爹与柳生何等交情,焉有他意未从,就写字归来而令别嫁者。”瑞云小姐道:“才说寄书人姓张,一定是昔日题假诗的张生耳。只是奸人作恶,为何种种至此!”雪夫人始初疑惑,被二小姐看出书中真伪,一篇慰说,便心宽了一半。但只愁出使边庭,心上终有许多忧虑。
又过了数日,只听得家人说来,外面纷纷扬扬,要点采秀女之说,不知可真。忽一日,家人来报道:“夫人如何是好?外面点秀女之说,果系真了。”夫人道:“哪里见得就真?”家人道:“某处已在那里议亲,某家已在那里成婚,又闻某家略迟了些,已报了名字去了。不论大家小户,通甚惊惶。如今太老爷及柳老爷已北去了,小老爷又不见回来,并无一个寔信。如今却怎生区处?”雪夫人道:“眼见为真,前日书虽是假的,这个却不是假的了,如何是好?”不免又有些媒婆听知雪府里有两位小姐,便一个来一个去,进来议亲。雪夫人虽立定主意,那里回得绝他。
一日里,有两个媒婆进来,一个姓花;一个姓李。一同见过了夫人,又见过了两位小姐。那两个媒婆便把二小姐上下仔细一看,便笑说道:“媒婆不知走过城中多少乡宦人家,见过了许多小姐,从没有似二位小姐这样标致的。果然好个千金小姐。”雪夫人道:“你两人又是哪家来的?”那花婆道:“媒婆是张员外家差来夫人处说亲的。”那李婆道:“媒婆不是别家,是本府有名的刘员外家,差来到夫人小姐处求亲的。”雪夫人道:“又是什么姓张姓刘的,你自说姓刘的是哪家?姓张的又是哪一家?”花婆道:“张员外是苏州有名的张十贯家。他止生得一子,人物又丰厚,家道又富饶,新在京师纳监归来。闻知雪老爷府中小姐的才貌,又见外边婚娶甚多,因此特特差媒婆到夫人处恳求。”那李婆道:“我家刘员外家与张员外家系是至戚,就是有名的刘百万家。他家大相公,一同张相公在京师纳监回来。在京中也曾会过雪老爷,与雪老爷也是极相契的,因此便晓得府中有二位小姐。一到家,便要差媒婆来求亲。近日正值人家盛行婚娶,为此特来议亲。夫人,这是绝好的一头亲事,莫要错过。”雪夫人道:“但我家二位小姐,我老爷在家时已曾定过今科新探花柳老爷家的了。一等回来,便要成亲。”李媒婆道:“原来夫人还不知新探花的信么?新探花出使边庭,被北人拘留住了,也看上了新探花的才貌,北主竟招他做附马去了。夫人还想他回来么?”雪夫人听了,惊呆了半晌,忙问道:“你哪里晓得?”李媒婆道:“就是昨日他们两位相公在京师回来的信哩!”花媒婆道:“闻说出使边庭,是雪老爷与柳老爷同去的,昨说雪老爷已放回,柳老爷招为驸马,是断断不能回来的了。”雪夫人道:“但不知此信可真否?”李媒婆道:“怎么不真?是他相公们昨日在那里亲口说的。媒婆偶尔听得,听他两位相公说来,却又一样。”花媒婆道:“正是说来一样,所以可信。”雪夫人听他两个婆子你一句,我一句说得像个真的了,便吓得面如土色,不免顿足道:“此信若真,便镜拆钗分,良缘割断了。”李媒婆道:“夫人且不要慌,有两位这样如花似玉的小姐,在媒婆身上,婚配那两位多才多貌的相公,夫人下半世正受用不尽哩。”花媒婆道:“只是如今朝廷要点秀女,婚娶只在早晚,断迟不得。”李媒婆道:“只等这里夫人与小姐允从了,我们就去回复了二员外,就好行聘了。”雪夫人道:“虽如此说,也还要等我家太老爷或小老爷回来,方好作主。”花媒婆道:“小老爷不知在几时回来?”李媒婆道:“夫人,点秀女是早晚间事,如何待得老爷回家!”雪夫人道:“这事终要待他回来作主。”媒婆见说不上,只得告辞,起身道:“既夫人主意未定,待媒婆明后日再来讨回音罢,只是夫人不要错过了好亲事。”说罢,花、李二婆子就出去了。
雪夫人将二媒婆的说话说与二小姐得知,二小姐当媒婆说话的时节,已在内房听见。至此,正在那里掩泪对泣。又听雪夫人一说,直惊呆了。如玉小姐道:“总是红颜薄命,数该如此,但忠臣不事二君,烈女岂更二夫!我心如石,断无转移。”瑞云小姐道:“宁可人负我,莫使我负人,生为柳生妻,死作柳家鬼。莫说媒婆来说亲,就是朝廷要点我去,也抛一死,做个贞节女,不愿为失节妇也。”雪夫人道:“三贞九烈固妇人有志的事,但恐目下朝廷要点秀女,不容人作主,如何是好?你爹爹既无寔信,你弟弟又不回来,叫我一妇人,怎生区处?”瑞云小姐含泪说道:“母亲你不必忧疑,孩儿闻十朋之妻,投江自尽,至今贞风千古流芳百世,私心窃愿效之。”如玉小姐亦垂泪道:“小青有云:祝发空门,洗心浣虑,入宫有绿云之粉黛,谅无素顶之娥眉,窃愿长作废人,以了今生孽债。”雪夫人听见二小姐说到伤心,不免堕下泪来。二小姐亦潸然出涕。
正在悲凄之际,只见家人报道:“夫人,不好了,不好了!不知何人,已将二小姐的名字报进府县去了。只在早晚,采办官要来点名查验了。”雪夫人道:“如此怎了,如此怎了!”二小姐听说,吓得面也失色,神飞魄散了,不觉呜呜咽咽哭将起来。如玉小姐忙到房中,把青丝剪下,朝霞急来劝时,早已剪落。瑞云小姐哭了一场,忙寻自尽,要学钱玉莲投江的故事了。雪夫人见二小姐如此行径,心下十分烦恼,却又无可奈何。倒是朝霞说到:“夫人、小姐俱不要惊慌,乱了方寸,朝霞倒有一计在此。”雪夫人道:“有何妙计,你且说来。”朝霞道:“如今事在危急,我家小姐已把青丝剪落,扮作道装,料然没事。只是二小姐要寻自尽,心虽贞烈,如何使得?且夫人止生得这位小姐,胜似掌上珍珠,倘小姐一行此志,夫人何以为情?况有日玉镜重圆,未免鸳鸯先拆,小姐是断断死不得的。”瑞云小姐道:“死生固大,岂不痛心?只据今日看来,未免性命事小,失节事大,故宁抛一死,以谢柳生耳。”朝霞道:“小姐心虽贞烈,也不要把性命忒看轻了。谚云:‘千金之子,不死于盗贼。’为其身可爱也。小姐千金之躯,为何遂不惜死?朝霞蒙夫人小姐抚养成人,今小姐有难,朝霞岂敢爱身。朝霞情愿将身代小姐一行何如?”雪夫人道:“若得你如此好心,真可谓女中侠士,不意裙钗有此忠胆。”瑞云小姐道:“此余前世自作之孽,何忍连累及你。”
正说间,忽见家人走进来道:“夫人,采办官即日要到了,如何是好?”朝霞道:“事急矣,快把小姐身上的衣服脱与朝霞穿了。小姐速速避去,只留我家小姐在此,他们见剃发出家,自然罢了,朝霞便认做了二小姐一行。”雪夫人见事势没法,只得叫瑞云小姐把身上衣服脱与朝霞穿了,朝霞穿起,宛然与瑞云小姐一般。正是:
虽然不似千金体,也有娥眉一段娇。
不一时,采办官到了。随照花名查验,点到如玉小姐,见已是一个剃发尼姑,忙叱道:“为何出家人也报了?”他连忙去了名字。点到瑞云小姐,朝霞走上前面,采办的内使,把来仔细一看,喝采道:“好一个有造化的女子,明日自中上意!”众人就把朝霞扶上了轿,蜂拥而去。姑苏城里纷纷扬扬,到处只道是雪太守的女儿点去了。正是:
无端风雨来相妬,吹落枝头桃李花。
直待东君亲作主,这番春色许重嘉。
不知朝霞去后,梅、雪二小姐的姻缘毕竟何如,且听下回分解。
上一页上一页
第十七回雪莲馨辞朝省母
诗曰:
双亲未老已成名,人世荣华莫与衡。
有子果然诸事足,辞官原不为身轻。
离愁顿减同花笑,欢喜相逢拟梦情。
独有倦游人未至,空令二美计归程。
却说二小姐闻了柳友梅出使边庭,招赘驸马之说,心下已自惊慌。忽遇朝廷又点宫女,被人竟把名字报进,急得没法,如玉小姐只得把头发剪下,扮作尼姑;瑞云小姐要投江死节,幸亏朝霞一个女使反有丈夫气骨,亲身代往,力救此难。这一日点去后,雪夫人与二小姐倒好生放心不下,只得叫家人去打听,看来办官几时起身,并看老爷回来的消息,家人去了不题。
却说这报名的事,原是刘有美同着张良卿,在严相公门下时,闻知雪公与柳友梅出使边庭,中了他计,又闻朝廷不日往苏杭采办宫女,便道是天赐机缘。因此在京中商议,写了一封假书,二人给了假,星夜赶回苏州,把假书叫张良卿先送至雪夫人处,慌了他手脚,乱了他主意。然后又叫媒婆来,吩咐了他进去说亲,造出一段招驸马没对证的事,来哄骗他。谁料雪夫人立定主意,要等雪公回来,二小姐又立志不肯再嫁。媒婆来回复了,心上又气又恼,又没法,只得暗暗把二小姐的名字报进府县,做个大家不得,行个赔了夫人又折兵的计策。这一日,闻知雪小姐已点去,采办官要上京了复。细细打听,方晓得是一位小姐,一个小姐已落发为尼了。心上又好笑又反悔又可惜。没奈何只得往杭州,到家中看看,再作道理。张良卿与刘有美遂一同回杭州不题。
且说雪夫人叫家人出去打听,家人去了一日方回来道:“禀知夫人,采办官明日就起身了,太老爷的消息,出使后尚未有报,闻说小老爷已告假还乡,就同苏州府理刑杨老爷一同出京的,今早府里人已去接了,也只在早晚就到。”雪夫人道:“若早到一日,这点宫妃一事也就易处,如今已是迟了,几坏了我二位小姐,空送了一个侠女。”
正说间,忽报小老爷回来了。雪夫人听了,心上不胜欢喜,恰如拾着了活宝的一般。不多时,雪莲馨已进内堂,雪夫人忙来接着,便说道:“我儿你回来了么?”雪莲馨答道:“正是孩儿回来了。”随跪在地下拜了母亲四拜。又与如玉小姐、瑞云小姐相见过。雪莲馨把如玉小姐仔细一看,记得昔日绿云乌鬓,今变为道扮仙装,不胜惊讶。又见二姐姐对着雪莲馨俱垂首掩泪,心上一发疑惑,暗想道:“却是为何?”又见母亲看了二小姐掩泪,亦为出涕不语。雪莲馨道:“孩儿为家国多艰,久离膝下,有缺晨昏,望恕孩儿不孝之罪。”雪夫人道:“这也不消说了。”才要开口,不免又掉下泪来。雪莲馨忙问道:“今日母子重逢,至亲聚首,正直欢喜,为何母亲面带忧容,二姐姐也愁眉不展,只是掩泪,却是何故?”雪夫人只得拭干了泪眼说道:“自你去后,家中不知受了多少惊惶。去岁闻你爹爹平安,心上稍宽。及到今春,报你与柳姐夫通中了,不胜可喜,感谢天地。哪晓得直到夏间,反无音信,我与你二姐姐又起了无限忧愁。谁料后来传说你爹爹与柳姐夫出使边庭,这一惊真是不小。但尚未知真假,直待你爹爹书到,方知此说是真。书中又说朝廷采办宫妃,二女决宜改嫁的事,这一日叫我母女三人通惊呆了。孩儿,朝廷虽采办宫妃,柳姐夫虽出使外域,你爹爹为何竟写起改嫁二字来?”雪莲馨惊问道:“母亲,这是哪里说起,爹爹并无书来家,为何说起改嫁二字?”雪夫人道:“这家书到亏你一位姐姐识破,知是假的,方才放心。哪晓得日后点宫妃的事渐渐真了。”雪莲馨道:“点秀女是上意,果是真的。但二位姐姐系是出使大臣的妇女,人也不敢妄报。”雪夫人道:“可恨将名已报去,人已点去了。”雪莲馨道:“哪有此事?如今二位姐姐现在。”雪夫人道:“若不是这个义侠女,你二姐姐已自不在了。今二位姐姐虽在,你柳姐夫却已不在,叫你二位小姐虽生之日,犹死之年矣!叫你做娘的忧容何日得开,你二位姐姐的愁眉何日得展?”言至此,不觉又堕下泪来。雪莲馨道:“母亲你且免愁烦,爹爹与柳姐夫荣归有日。点秀女的事,今孩儿已归,料然没事。少开怀抱,以俟归期。”雪夫人道:“你姐夫出使边庭,北主已招为驸马,哪里还有归期?你大姐姐已矢志空门,二姐姐几置身鱼腹。纵使掬尽西江,洗不净愁肠万斛,叫我如何得开怀抱?”雪莲馨道:“原来如此。这招赘驸马之说,却又从何处说来?”雪夫人道:“也从前日点宫女时节与你姐姐说亲的传来。说他在京师晓得的。”雪莲馨道:“孩儿离京时曾打探爹爹消息,并不闻有此信。哪有此事!此总是奸人作恶,造捏百端,欲使人堕其诡计耳。”雪夫人道:“据你说来,此事又谁人造出?”雪莲馨道:“母亲可记得那日来说亲的是说哪一家?”雪夫人道:“我尚记那日是说姓张姓刘的两家。”雪莲馨道:“都分又是张良卿、刘有美二小人造此风波耳。他在京与严府到柳姐夫处说亲,今闻柳姐夫出使,又乘机构衅。前闻他二人也告假回来,必定是他两个。奸人心曲,真似羊肠。幸二位姐姐贞心,始终如一,伫看玉镜重圆,会见鸾钗复合。”雪夫人被儿子一篇安慰,一番分剖,方回嗔作喜道:“若得如此,慎毋忘义女朝霞。”雪莲馨道:“朝霞又为什来?”雪夫人道:“朝霞已代吾女点进宫去了。”遂将点秀女朝霞身代之事细细与雪莲馨说了。雪莲馨叹道:“不谓女流有此侠骨,是红裙中纪信矣。闻杨年兄与采办的内使在京曾有一面,想尚未起身,明日待孩儿同杨年兄去拜他。可把朝霞认为亲妹,他自然另眼相看,不敢待慢。且等爹爹与姐夫还朝,好动一疏,救他出宫就是。圣明闻此义侠之女,天恩自肯释放。母亲与二位姐姐如今俱免忧愁。”雪夫人道:“如此甚好。明日你可就同杨年兄往拜,想采办官即日进京矣。”雪莲馨道:“孩儿晓得。”母子二人说罢,如玉小姐与瑞云小姐听说柳友梅无事,亦放心归房不题。
次早,雪莲馨便同杨连城拜过采办内使,就将朝霞认为亲妹。内使道:“既系令妹,就是奉使北庭雪公的令爱了。大臣之女,何人便尔轻报!但今已造名入册,系是上用的了。俟明日面圣奏明释放罢。”雪莲馨道:“得如此足感内使大人恩造。”说罢,二人告辞出来。杨连城便打点上任。雪莲馨亦自归家。采办内使是日便起身进京。
却说苏州点秀女,杭州的采办官也就到了,人心惶惑,盛行婚娶,也像苏州一般。李春花母女二人,在家急得手足无措,李半仙又出门进京去了,无计可施。然终是小户人家,倒好躲避。母女二人商量,倒往乡间母舅处,暂避过了罢,便连夜叫只小舟,锁着门避去。直待打听采办官进京了,方才回家,因此无事。正是:
朝廷行一事,百姓便惊心。
不是贞心女,花枝几被侵。
毕竟柳友梅如何归来,与梅、雪二小姐又如何作合,且听下回分解。
上一页
第十八回柳友梅衣锦还乡
诗曰:
富贵还乡今古荣,锦衣花马坐春风。
玉楼此日逢双美,金榜当年冠众雄。
倾国佳人来月殿,千秋才子下蟾宫。
男儿到此方为美,留得风流佳话中。
却说柳友梅与雪公出使北庭,流光易过,日月如梭,不觉已近一年。早又腊尽春回,梅花吐玉,杨柳拖金之日了。雪莲馨告假在家,时常打听北庭的消息,要听得雪公与柳友梅去后的下落,却并无处可通音问,心上好生忧闷。但有雁字尺遥,欲寄鱼书水远。又恐惹起母亲与二姐姐的忧虑,只好挂在心头,不敢放在眉头。
一日,正值园梅盛开,白花如雪,融成一片冰心,香气迷空,占尽二江春色。又见淡黄杨柳,好鸟初鸣,嫩绿池塘,晴光乍转,早又是初春天气。雪莲馨吩咐家人,备酒在后园望花亭,请老夫人与两位小姐一同赏花。不一时酒已齐备。雪夫人随同着如玉小姐、瑞云小姐来到后园看梅。果然梅花放玉,嫩柳摇金,暗香随大里之风,春色夺千花之秀,说不尽许多景致。雪莲馨接了母亲、姐姐一径到望花亭来。雪夫人上坐了,如玉小姐与瑞云小姐从旁,雪莲馨就在瑞云姐姐肩下坐了。四人坐罢,丫环们斟上酒来。雪夫人道:“今日我母子四人在此对花赏玩,不知你爹爹与姐夫驰驱塞外,跋涉风沙,何时能勾衣锦还乡,聚首庭闱耳。”雪莲馨道:“母亲、姐姐且宽怀饮一杯。昨日,孩儿曾往报房打听,说北人河朔一事,和议已成,爹爹与姐夫荣归有日。”雪夫人喜道:“得如此,感谢天地。”雪莲馨便对二小姐道:“愚弟久困文墨,并无好句,二姐姐素精音律,多有佳吟。今日乘此良辰,名花在目,或诗或赋,敢求赐教一篇。”“愚姐自父亲去后,心中如醉,哪里还有兴咏诗?即使吟来,也是凄风苦雨,徒益人愁。今日花下题诗,固是文人韵事,然情之戒矣,心似摇旌,正是无可奈何,空叫好花落去。”因指瑞云小姐道:“除非贤妹,诗情胜似愚姐。”瑞云小姐道:“三春花柳,共嗟薄命之词;五里风烟,同咏断肠之句。每怀靡及,无日不思,恐当此愁闷无聊时,何得言小妹诗情胜似姐姐?”雪莲馨道:“士悲秋色,雅女怀春,人孰无情,谁能堪此。但今日梅花在目,料可相寻,柳色方新,不妨试问。二姐姐何必太谦!”如玉小姐道:“只愁无句寻梅,空怀如渴。”瑞云小姐道:“却又倩谁问柳,以遂幽情。”雪夫人道:“但今日对此梅花,不可一无佳咏,易联吟一首,以记情况何如?”二小姐道:“既承慈命,当勉续貂。”随叫丫环取过文房四宝,即于花下联吟一首。雪夫人随展花笺,提笔写上:
自将心事与梅花,
写毕递与如玉小姐,如玉小姐接来一看,随举笔题下:
无语凭花袛自差。
题罢,传与瑞云小姐,瑞云小姐接来看了,也就提笔写上:
几欲向花通一语,
写完,就递与雪莲馨,雪莲馨一看,说道:“好诗,好诗!字字有意,句句含情。”便提起笔来,续成末句,写道:
不知花意落谁家。
母子四人,这一个构思白雪,那一个炼句阳春,满席上墨花乱坠,笔态横飞。
正在对花吟咏之际,只见丫环从外边传进一本报来。雪莲馨道:“这两日没有报送,我正要看来。”揭开一看,只见一本叙功事:“原任杭州知府,今加兵部侍郎雪霁同新科探花、今入翰林学士柳素心,奉使边庭,讲议和好,不辱君命,还朝有功,着实授原职。又雪霁告病恳切,准着驰驿还乡,调理痊可,不时召用。又翰林院梅素心告假省亲,准告,俟经筵举行,进京召用。”又一本叙功事:“总兵竹凤阿,镇守有功,加升江南提督。”又一本封赠事:“故福建兵备梅颢,忠勤为国,加封太子太保,钦赐御祭一筵。”又一本释放宫女事:“掖庭女宠,请如唐太宗天宝年间,悉行释放。俱奉圣旨是。”雪莲馨看毕,便细细与夫人、小姐说知,举家欢喜。一霎时,把这些旧恨新愁尽尽为春风和气了。正是:
否极泰方至,离多合始来。
天机原自尔,人事岂能违。
却说雪公与柳友梅出使边庭,因议河朔一事,和议不能就成,往来返复,直到一年方得议成。翁婿二人,还朝面君,就急急告假还乡。圣旨依奏,奉旨驰驿还乡。雪公实受了兵部侍郎的职;柳友梅寔受了翰林院学士的职。一路上百官迎送,人夫轿马,冠盖仆从,好不兴头。不一月余,便到了苏州。雪莲馨接了,备酒接风。柳友梅因又在雪公处盘桓了数日,方回山阴省亲。
杨夫人见儿子归来,不胜欢喜。柳友梅见过母亲,便把到京登第及出使边庭的事,细细说与母亲得知。杨氏夫人道:“我只道你在京听选,原来吾儿已成此段功名,可无愧你父亲的家声,并你母守节的志气矣。但抱琴归来,为何并不提起?”柳友梅道:“是孩儿恐惊坏了母亲,吩咐他如此说的。”杨氏夫人道:“原来如此。但你今日已金榜名标,正该洞房花烛,早结梅、雪姻缘,成就百年鸾凤。”柳友梅道:“孩儿心上也只有这一段姻缘未完耳。只是前日是竹凤阿为媒,他今已升了江南提督,正好为我作媒。但尚未到任。还要待他几日。”杨氏夫人道:“这也不妨,待他几日。但自你出门后,又有一李半仙到我家来,他说曾受你大恩,你又曾许娶他的女儿,可有此事么?他已到京访你,我因你久无音信,也就托他访个消息,你曾遇见他么?”柳友梅道:“李半仙不曾遇见,这姻事同是有的。”便将昔日还金赎身之事,一一说了一遍。杨氏夫人道:“既如此,你也该践却前盟。”柳友梅道:“正是,我也要去访他。”
才说罢,只见长班进来道:“禀老爷,外面有一相士求见。”柳友梅道:“请他进来。”柳友梅出来迎接,却原来就是李半仙,二人一见如故。李半仙道:“老大人德行如山,今果风云万里,学生荷蒙大恩未报万一,易胜惶恐。”柳友梅道:“辱承厚谊,千里相寻,才与家慈谈及。今幸遥临,曷胜忻幸。”李半仙便把雪夫人昔日寄的家书递还柳友梅,道:“这是令岳雪老爷的家书。前日到京,不曾面致,今仍送还老大人。”柳友梅收好,便道:“既如此,姑苏家岳处,必曾相认过?”李半仙道:“到过几次。”柳友梅道:“正好与学生作媒,明日行聘,就烦尊驾走遭。”李半仙道:“当得效劳。”柳友梅道:“令爱姻事,俟梅雪二处行聘后,便好相求。”李半仙道:“小女蓬荜陋姿,改日当送到府中,永执箕帚耳。”二人说罢,柳友梅就留李半仙住下,当晚不题。
到次日,刘有美与张良卿在家闻知柳友梅做了翰林学士,衣锦还乡,好不荣耀。老着脸只得也来拜望,把昔日奉承严府的面孔,撮转来又奉承柳友梅了。柳友梅是个大量的,倒把从前丑态一概相忘,原以旧交优待。答拜后,就叫家人发两个名帖,一个去请张良卿相公,一个去请刘有美相公。就叫李半仙择了一个行聘吉日,治酒。就央李半仙做主媒,请刘有美与梅小姐为媒,张良卿与雪小姐为媒,备了两副盛礼,一时同送到苏州雪公家来。雪公受了,治酒管待众人,彼此欢喜无尽。但雪公这日,只不发回聘的礼,众人道:“却是为何?”李半仙便问道:“老大人回聘的礼,可乘吉日发去,为何只是不发?”雪公道:“有个缘故,老夫有一义女,名唤朝霞,老夫出使时节,为朝廷点宫妃一事,亲代小女点进宫中,老夫感其义侠,不忍忘本,意欲与柳贤婿同上一疏,救他出宫,三女同归,庶几恩尽义至。今闻皇上洪恩,释放宫女,前已着人到京领归。俟其归来,祈贤婿可再用一副聘礼,送到老夫处,老夫便将三副回聘的礼,一起发回,乞将此意转致柳贤婿。”李半仙道:“足见老大人仁尽义全,令人钦仰。”张、刘二生听了,方晓得前日点进宫的也还不是雪小姐,自悔从前之失。李半仙与众人随别了雪公回去回复了柳友梅。柳友梅道:“原来又有这一段缘由。”随即另择一日,仍备一副盛礼;送到雪公家来。恰好朝霞已从京中领回。雪公受了,随发了回聘的礼,又治酒款待了众人回去。
柳友梅过了几日,又择了一个大吉之期,要行亲迎之礼。柳友梅是年已二十多岁,一个簇新探花、钦授翰林学士,人物风流,才貌出众,人人羡慕。到姑苏来娶亲,柳友梅备着三只大船,三顶花轿,御赐红灯夹道,宫花、鼓乐满湖。舟至闾门,柳友梅骑着高头骏马,乌纱帽、皂朝靴、大红员领。翰林院执事两边排列。柳友梅亲自到桃花坞中亲迎,一路上火炮喧天,好不兴头热闹。梅、雪二小姐与朝霞金装玉裹,打扮得如天仙帝妃一般,拜辞了雪公、夫人,洒泪上轿。雪公排了兵部侍郎的执事,雪莲馨也排了翰林院的执事,俱穿了吉服送亲。杨连城闻知,也排着推官执事来送亲。恰好柳友梅成亲这日,竹凤阿升了江南提督,已到了任,这一日,穿了大红吉服,黄罗伞,盖了耀日盔,排了提督府的执事,也来送亲。李半仙与张良卿、刘有美三人都是吉服,骏马簪花挂红,两头赞礼,直到胥门下船归去。好不荣耀。
到了山阴,山阴知县也来迎接,一路上了轿,到了柳探花府门首,下轿拥入中堂。柳友梅居中,三位新人左右分立,参拜天地家庙,礼毕,迎入洞房。外面倒是李半仙陪着众人饮酒。房里是四席酒,柳友梅与二小姐、朝霞同饮,花烛之下,柳友梅偷眼将二小姐一看,真个有沉鱼落雁之容,闭月羞花之貌,宛然湖上相逢的美人。又将朝霞一看,分明就是那日揭帘时的侍女,满心快畅。此时侍妾林立,不便交言,将无限欢喜通忍在肚中。只等众人散去,然后同归洞房。
原来柳友梅后边新造的厅楼四间,左右相对,左边是梅小姐,右边是雪小姐,左边下面一间就做了朝霞的房,右边下面一间后日便好做春花的房。柳友梅与二小姐、朝霞同在洞房,诉说从前相慕之心,并湖上相逢、舟中题句及咏寻梅问柳一诗的事。尚疑似合欢亭,梦里巫山;栖云庵,夜来神女。这一夜亲身云雨之乐,比昔日梦中梅雪之缘,更自不同。真是少年才子佳人,你贪我爱,好不受用。正是:
潇洒佳人,风流才子,天然吩咐成双。兰堂绮席,烛影耀辉煌。看红罗绣帐,宝妆篆、金鸭焚香。分明是,芙蓉浪里,对对浴鸳鸯。欢娱当此际,山盟海誓,地久天长。愿五男二女、七子成行。男作公卿宰相,女须嫁,君宰侯王。从兹去,荣华富贵,福禄寿无疆。
右调《满庭芳》
到了次日,柳友梅随请众人饮宴了两日。第三日晚又备酒在后堂,请老夫人见过礼。排下五桌酒,柳老夫人上坐了一桌,柳友梅、如玉小姐、瑞云小姐与朝霞各人依次各坐了一桌。二小姐取出向日柳友梅所咏的《春闺》、《春郊》四诗,及《寻梅》、《问柳》二首,同看了一遍。柳友梅也取出昔日二小姐和成的《寻梅》、《问柳》二诗,也同看了一遍。大家展玩一番,母子姑媳同饮合家欢,方备各归房。从此至相敬爱,百分和美。柳友梅因念李春花昔日之盟,随与二小姐说明,也到李半仙家娶来,做了第四位夫人。
过了几时,柳友梅随同四位夫人上了祖墓,拜过了父亲柳继毅的坟,又到栖云庵把银一千两送与静如和尚,酬他昔日之情。静如就与柳友梅建造了一座关帝阁,了完旧愿。不隔几时,朝庭举经筵,钦召柳友梅进京。友梅就同二小姐到雪公家归宁了。然后同着梅如玉小姐顺便往金陵拜了岳父梅道宏的墓。恰好正值御祭,柳友梅又与梅公重建造了坟墓,料理了些家事,然后进京。住不上一二月,因记挂四位夫人,就讨差回来。柳友梅只愿与四位夫人吟诗做文,不愿做官。后一科就分房,后一科南京主试,收了许多门生。后直到詹事府正詹。因他无意做官,因此不曾拜相。雪公后日也不愿做官,遂挂冠林下。因慕山阴禹穴的胜景,也就移居到柳友梅处来。雪莲馨又与杨连城的妹子结为婚姻,亲上加亲,一发契谊。后来梅小姐生了两个儿子,雪小姐生了一个儿子,朝霞也生了一儿一女①,李春花也生了一女一子,真是五男二女。因梅公无嗣,柳友梅即将如玉小姐次子承继梅公之后,又与竹凤阿结为姻眷。后五子俱登科第,夫妇五人受享人间三四十年风流之福,岂非千古佳话!
[校勘]①原本“女”下缺七十七字,今据大连图书馆藏本补。
[完]
上一篇:龙血战士:第七集第一话 下一篇:龙血战士:第十四集第二话

郑重声明 : 未满18岁者严禁浏览本站 !se94se 建立于美利坚合众国,为美利坚合众国华裔人员服务,受北美地区法律保护 !
中国大陆地区人士请勿进入,否则后果自负,本站不承担任何法律责任!

广告联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