迹至今还保留在宁蒗摩梭人的社会中。在过去很长一段时间里,云南澜沧拉祜人和永胜一带的他鲁人的“尼查玛”婚姻关系,也都带着明显的母系社会的特色。
然而,人们并不知道,在金沙江的峡谷中,有一座吉玛山,在那里生活的吉玛人,保存着比摩梭人更为完整的母系社会的生活形态。
我们教研室的老尚,搞到了一种结构方式独特的女书,据说它是属于吉玛人的。
我以前做过女书的考证,我认为女书的溯源应该始自人类的母系社会,它是女权在文化方面的表现之一。现今存留的女书,是人类母系社会在文化上的遗迹。
老尚的这份资料,是从西昌的一个朋友那里得到的,那是一张四五寸见方的纸片,空白留黑,形式有些象碑刻的拓片,但是要比碑刻拓片的痕迹模糊得多。这种女书拓片的原初形态究竟是什么?石头?陶器?竹片?……那就不得而知了。
我对这拓片做了复制,觉得它很有研究价值。或许,正是出于对吉玛人母系社会形态和吉玛人女书的浓厚兴趣,我才去了吉玛山。
从昆明出发,顺着滇湎公路西行。两天后的早上,我在一个叫做木甸的地方下了车。下一段的路程,就是沿着金沙江蜿蜒而下了。那些崎岖的山路是很难行车的,所幸山路上常有过往的马帮,带我走的,就是一位叫做冕诺的吉玛人。
冕诺看上去有四十五、六岁,麻布短衣的外面套着藏式的反板黑羊皮袄,一条胳膊向外袒露,脑袋上扣着一顶汉人的灰礼帽。冕诺的牙齿挺白,脖子和脸膛是黑红色的,望上去就象乌木一般挺直而粗犷。
陡峭的山路满是赭红色的砂石,短小的走马滑滑歪歪地走在上面,给人一种战战兢兢的感觉。低下头,就看到江槽里涛飞浪卷,对岸峡谷边的岩石层层迭迭,让人想到那就是金沙江额上的皱纹。沙沙拉拉的马蹄声单调地响着,山路旁的枫香树寂寥地晃着,一只孤独的岩鹰在空中凝然不动了——就在这时候,冕诺的歌声突然从马背上响起来。
“麻布的腰带织好了,赶马的哥哥你还没有回来……”
歌声飘飞着,盘旋着,驾着江风在峡谷里回荡。江上的水雾濡湿了它,于是它就感伤地坠落在那水雾之中。
冕诺唱上几句,就要擎起手里的皮袋囊,咕咕噜噜地往喉咙里灌上几口。
这歌挺有味道,我就跟着学。
冕诺听了,惊奇地说,“于,你学得快。你唱,这样。女楼的窗子,会开——”
“什么女楼,窗子?”我不解地问。
冕诺的帮手笑了,“落山的时候,太阳,咱们就进寨子了。女楼,窗子,你自己就看到喽。”
冕诺没有笑意,他那些雪白的牙齿都隐在了绷紧的嘴唇后面。忽然,他眉头伤感地皱了皱,眼睛一闭,歌声又飞了起来:“木楼的门锁着三道锁哟,你不要久久地敲。乌珠把心锁了呀,你就是等到天亮,她也不会打开——”
那歌的调子有一种奇妙的诱惑力,我情不自禁地又跟着唱了。
“好,好!”冕诺连连称道,一伸胳膊,把那个皮袋囊递给了我。
我照着他的样子,擎起来向喉咙里灌。皮袋囊里的水犹如活了一般汩汩地向嗓子眼里钻,即刻间便有绿树叶子一样的清香升起来,继而,舌上又品到了绿树叶子特有的那种淡淡的苦涩,辣的感觉也就在这时候一并袭来。
我猝不及防,连连咳呛。
冕诺和他的帮手笑得差点儿从走马上滚摔下来。
那不是水,是苦荞酒。
用苦荞酒润喉咙,我跟着冕诺走了一路,学了一路的歌。
冕诺的帮手说的不错,太阳落山的时候,我们来到了吉玛人居住的村寨。
那是一个依山而筑的大寨子,一座座木楼围就的院落高高低低层层叠叠,散落在苍茫的暮色里,灰蓝色的雾霭袅袅地升腾起来,于是那些迷朦的木楼就象遥远的梦一般若隐若浮在我的眼前。
用晚饭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冕诺家那间宽大的正室在腥红色的光亮中不停地跳荡着,使我对身历的情境生出了亦真亦幻的感觉。
腥红色的光亮是从火塘里发出来的,木板拼排的地铺就搭在火塘周围,一家人全都围坐在地铺上,准备用饭。火塘的右边,坐着这个家里的女人们,最靠近火塘的上首位置,坐着冕诺的老祖母,然后依次是冕诺的母亲和姐姐妹妹及外甥女们。
火塘的左边坐着这个家里的男人,上首是冕诺的舅舅。我因为是远道的客人,被特意安排在年长的舅舅旁边,接下来是冕诺的兄弟和外甥们。
这是一个十几口人的血亲家庭,这里没有一个姻亲。
冕诺恭恭敬敬地把一个麂皮袋子交给了老祖母,袋子里装着冕诺此行挣来的钱。
老祖母笑了,她摇曳着长裙站起来,虔诚地将那麂皮袋放在火塘边的一块黑黝黝的石头上。那是这个家庭的母亲石,它圆鼓鼓地隆起着,犹如女性丰满的胸乳。
热气腾腾的饭菜,就摆放在母亲石的前面。老祖母将额头垂下,口里念念有词。
霎时,所有的人都跟着诵念起来。
诵念完毕,老祖母站起身,开始动手分发那些饭菜。盐水土豆、干菜咸肉、蒸扁头鱼……乌木碗里盛满了饭菜,气氛也松快和热烈了。“拉努瓦”,“采尔珠”,“采尔珠”,“拉努瓦”——他们嘴里反反复复地出现这两个词,他们向冕诺指着笑着。性格粗犷的冕诺居然红了脸,只管闷着脑袋扒饭,一句话也不说。
老祖母笑眯着眼,把一根骨头抛过来,打在冕诺的耳朵上。“冕诺呀,你的眼睛被沙子迷住了,你就再看不到别的花?”
冕诺急巴巴地想张口说话,不料却被一根鱼剌卡住了喉咙,他连连地咳着。
这一来,众人笑得更响。
晚上,我和冕诺睡在畜厩旁边的屋子里,那是吉玛男人通常睡觉的处所。
我问冕诺,“‘拉努瓦’是什么意思?”冕诺说,“那是吉玛人的寨子。”我又问,“‘采尔珠’是什么意思呢?”冕诺却一口吹灭了油灯说,“睡吧睡吧,累了,今天实在是太累了。”
旅途的劳顿使我很快入睡,然而,那过度的劳顿又使我睡得很不踏实。四下里总有沙沙拉拉的响声,象是有人在走动。狗吠声时远时近时断时续地搅着,木楼就在那搅动里若有若无地晃……我疲惫不堪地从梦的手臂里挣脱。
山里的夜静得犹如一杯透明的水。咯咯吱吱,咯咯吱吱,那声音在透明的静夜的上层飘摇。沙沙拉拉,沙沙拉拉,这声音在透明的静夜的下层晃摆。
“呜,汪汪——”狗的叫声如此切近,分明就在窗外。
“啪——”,什么东西打在了木屋的顶盖上!
一切都不是幻觉。
“冕诺——”我叫着。
没有人应声。我爬起来,向屋角走去。那里是冕诺睡觉的铺板,毛毡是空的,冕诺没在那儿。我披上衣服,打开门,走到院子里。
沙沙拉拉的响声更清晰了,有清凉的水打在脸上,那是雨。风摇动着葳蕤的树冠,分明看到楼上的窗户里有桔红色的烛光亮着。树冠再摇,光亮又没有了,似乎从来就不曾亮过。
我满心疑惑地重又回到屋内。躺在铺板上,我大睁着眼睛,等着冕诺。昏昏沉沉,不知道什么时候,我又睡着了。
“于,兄弟,起来,起来,该吃早饭了。”有人在推我。
屋内白亮亮的,那是眩目的阳光。冕诺的脸在那光晕中显得有些模糊。
“昨天晚上,你到哪儿去了?”我问冕诺。
“哪儿也没去呀?象猪一样,我,整夜都睡在那儿。”
冕诺指着他的那块铺板,懒洋洋地回答。
难道真的是我在做梦吗?
出门的时候,我无意中瞥了一眼冕诺的脚。他脚上穿的那双麻鞋湿漉漉的,象是两只淋了雨的大鸟。
吉玛山犹如一个丰满的睡美人,仰卧在梦姆湖边。在她的左边,是甲楚男山,在她的右边,是松拉男山。甲楚山细长,显得有些瘦弱,松拉山圆矮,露出几分颟顸。按吉玛人的说法,吉玛山是母亲,甲楚和松拉,都是她的男友。男山在外形和气势上,都无法与母亲山相媲,望着这男山和女山,我不由得生出了感慨,显然,在吉玛人的心目中,母性占有着至高无上的地位。
“朝母节”是吉玛人一年中最隆重的节日,从清晨起,吉玛人就随着太阳的脚步从各自的寨子汇聚到梦姆湖畔,到了阳光灿烂的正午,梦姆湖畔的笑声也到了最灿烂的时候。于是,祭山的仪式开始了,达曼大巫师披着法衣,戴着尖顶法帽,一手擎起巫棒,一手摇着符咒,面对高山大湖,口里念念有词。在他的身后,吉玛人全都虔敬地跪下,跟着大巫师一起念诵,向母亲山祈福。
是那种千流向海的声势,是那种万物归一的汇融,我不由自主地在冕诺的身后跪下了。恍惚间我也成了一个吉玛人,远祖的母亲就高踞在上,让你不能不心生敬畏。
祭山的仪式结束之后,湖畔的男男女女们就象欢乐的鸟儿一样,开始自由自在地玩乐。他们形神开放,无拘无束,对于他们来说这是天经地义的事,幸福和快乐都是母亲给予的。
我和冕诺从树林间走过,我看到林中挂起了秋千,身穿白色长裙的吉玛姑娘在空中飞来飞去,一个个洒脱得如风如云。草地上有人在扎花,一篓篓的马樱花,花朵又厚实又鲜艳。姑娘们把花一圈圈地扎在蓝头帕上,于是,蓝头帕就成了颤悠悠的花环。姑娘们把花扎在弯弯的牛角上,于是,弯牛角也成了颤悠悠的花环。
更大的花环就扎在草地上,姑娘们用一根根柔软的树枝扎成了圆穹形的棚架,再把鲜艳的花朵扎上去,于是草地上就出现了一个花的洞穴,它温柔而秀美,深邃而幽秘。
一个吉玛姑娘就站在那花穴的入口亮起嗓子唱起来。
“太阳升起来了,金盏一样的花儿开了。
太阳升起来了,银盏一样的花儿开了。
金盏花,银盏花,我们开在一起吧,我们是一块草地上的花——”姑娘的歌声刚落,我听到身后不远处响起了一个粗嗓门。回过头,看到大槭树下靠着一个挎腰刀的小伙子。
“太阳升起来了,金梭一样的鱼游动了。
太阳升起来了,银梭一样的鱼游动了。
金梭鱼,银梭鱼,我们游在一起吧!”我们是一个海子里的鱼——“他们对了一阵歌,姑娘一转身,进了花穴,小伙子随后也跟了进去。
另一位姑娘站到花穴的入口去唱,又有别的小伙子站出来对歌。对了几句,那姑娘忽然离开花穴,折回女伴中间。冕诺告诉我,这是姑娘不满意小伙子,不愿再睬他了。
看着看着,我心里升起了一个疑问,怎么只见姑娘小伙子们钻进去,却不见他们出来呢?
我这样想着的时候,又一位吉玛姑娘站在了花穴的入口前。她一开口,我就呆了。我听过太多太多的女性的歌声,可是如此独特的天籁还是即刻攫住了我。
她的嗓音象马樱花一样,并不浓美,然而却别具一种淡远的芬芳。那芬芳宛如梦姆湖水,湛蓝湛蓝的,晶亮晶亮的,一波一波地涌进我的心里。
”麻栎一样高高的哥哥呀,只要你的心上真的有妹妹,我会在刀口子上给你铺路,我会在马鹿角上给你搭桥——“我不知道我怎么会开了口,我接上了冕诺教过我的这首歌。
”糌粑一样甜甜的妹妹呀,铺路搭桥你的情意深。
我舍不得吃的饭菜给你吃,我舍不得穿的衣服给你穿——“我想,我的嗓音一定也将她攫住了。我的歌声刚落,她就用一种异样的目光定定地望着我。她那土织蜡染的蓝头帕象雨后的芭蕉叶一样鲜亮,她那手绣的花腰带犹如彩虹一般飘在白云似的百褶裙上,她的双耳坠着两颗晶莹欲滴的红玛瑙耳坠,将她那黑玛瑙一样的双眸衬得愈发明丽动人。
啊,人类的男性和女性为什么会用声带发出这种或那种频率的声响?为什么这种或那种频率的声响会让对方耳热心跳如痴如醉?
人类把这种声响叫做歌。
她的歌是峡谷里的风,把皮帆一样的我打动了。我的歌是海子里的浪,让乌木舟一样的她摇荡了。
我们就那样呆呆地彼此凝望。
忽然,我听到了爆发般的轰笑声。在那笑声里,我看到她转身向花穴深处跑去。
”快,快去追你的哦耶!——“
冕诺在我的身边叫着,他使劲儿推了我一把。
我不知道什么是”哦耶“,但我还是下意识地跑了过去。
花穴并不深长,我跑进去的时候,隐约地看到尽头处裙裾一摆,她就在那里消失了。我随后跟上,也从花穴的另一端走了出去。
原来,花穴的后面通着山岗,一棵棵高大的青冈木下,长着茂密的匐柳丛和花朵鲜艳的山杜鹃。她的身影就在那些浓绿和嫣红中晃动,她并没有停下来等我的意思,她只管独自往山上跑。于是,我不无怅惘地停下了脚,然后慢慢地折返身。
当我从花穴重新钻出来的时候,冕诺目瞪口呆地望着我。”于,你怎么自己回来了!你的哦耶呢?于,笨,她是在约你呀!“冕诺告诉我,我应该象那些吉玛小伙子一样,跟着姑娘一直跑进那深深的树丛里去。只要跟过去,她就属于你,不,你就属于她了。
”哦耶“是什么意思?——,就是说夫妻,不,就是说爱人,不,就是说你可以得到她,或者说,她想得到你。她可是吉玛山有名的姑娘,多少小伙子做梦都想着她呢。
我笑了,我不知道该惋惜还是庆幸。我想象不出,如果我跟着她到了树丛深处,我会怎么做。
后来,我和冕诺离开了对歌的花棚,看赛马去了。
那是在梦姆湖畔的另一处草地上,与歌场那边相比,这里少了些悠闲,却多了些热烈和紧张。那是一种不分男女,不分年龄等级的混合赛,土枪声一响,一匹匹走马就驮着它的骑手在绿绒绒的草地上奔跑起来。这种赛马没有多少竞赛的激烈,却别有一种欢天喜地的热闹。就象雪山下热气腾腾的温泉,就象峡谷里满坡满崖开得如火如荼的野杜鹃,看着那些异族的红男绿女们骑在马背上喊喊叫叫笑笑闹闹地拥挤着奔进,你会感到那是生命自身在涌动。
我坐在那里看了很久很久,看着一批又一批的骑手在人们面前展现他们自身的活力。
”于,你也赛一赛,骑着马?“冕诺向我提议。
我饶有兴趣地从草地上跳了起来。
对呀,为什么不去试一试?当年骑自行车,只用半天时间就学会了。后来在草原上,我也骑过几下高大的蒙古马。跟着冕诺到吉玛山来的时候,一路上不都骑着这种小走马么?它矮小温顺,稳当得很呐。
在冕诺的张罗下,我毫不费力地跨上了一匹黑马。当我出现在赛手的行列时,立刻赢得了一阵掌声与喝彩。在吉玛人看来,一个外人出现在赛马的队伍里,无疑是件让人好奇的新鲜事。
枪声一响,我就意识到我给自己选择了一件力不能及的事。看别人赛马和自己参加赛马是完全不同的两种感觉。在旁边当观众时,我觉得这种低矮的走马跑得并不太快而且稳当得很,可是坐在马背上,我才感到那种颠簸是多么的剧烈了。黑马的脊背象是一个巨大的拳头,随着每次颠簸不停地向我击打。地下的那些草丛犹如利箭,一支一支飞速地向我射来。
我双腿夹紧马背,两手拼命地扯住缰绳,在万分的紧张之中,仍想竭力做出一个骑手的英武姿态。可是,不行不行,我无法控制局面。摇摇晃晃,后仰前栽,就象一只晕头晕脑的啄木鸟。
观众群里发出了惊慌的喊声。我想跳下来,我想让这匹黑马停下,我使劲扯偏了它的嚼铁——黑马长啸一声,几乎直立了起来。就在这时,另一匹马从我的后面冲了上来,与我的黑马相撞了。
什么东西擦疼了我的脸?那是迎面扑来的蒿草。我的一只脚还在马蹬里,我象擦地板的拖把一样被奔跑的黑马拖拽着——我不知道黑马是怎么停下来的。
事后冕诺告诉我,是我的哦耶冲出来,拉住了那匹马。那么,她应该是早就从歌场那边的山上下来,到了赛马场这儿。当我耀武扬威地骑上马,博得一片喝彩声时,她想必也看到了我。我想象不出她在那危急的时刻冲上来勒住黑马的样子,那形象应该属于被称为英雄的勇敢的男人们。
总之,当我从草地上爬起来的时候,看到她已经站在了黑马的身边。她用手抚弄着马鬃,于是那黑马就晃着头摇着尾巴,显露出一副温顺的样子。
唔,我的哦耶,雨后芭蕉叶一样鲜亮的蓝头帕,彩虹般的花腰带白云一样的百褶裙,双眸明丽得犹如黑玛瑙——世间常有英雄救美的故事,而现在英雄和美人都是她了。
她拉着黑马,往旁边的树林里走。我不能不跟着她过去,我不能就那样离开,我还没有向她道谢呢。
她牵着马来到树林深处,在一片开满野花的草地上独自坐下。我想,她的意思是要我也坐在那儿,于是,我就在她的旁边慢慢地坐下来。
不能不说话。
”谢谢你了。“我说。
她笑了,用两颗黑玛瑙般的眸子对我笑。然而,她并不说话。
我只好再说。
”要不是你,我,会出危险的。“
她仍旧只是用黑玛瑙般的眼睛笑。
出现了片刻的沉默。
不能沉默,一沉默,似乎就有什么令人不安的东西滋生出来。
聊些什么呢?
对,干嘛不聊聊女书,眼前不就是一位现成的吉玛女性嘛。
”你瞧,我有一样东西,你能不能给看看——“我把那份女书的复制品拿出来,递给了她。
她把那东西展开来,仔细地看。忽然,她的嘴角抖动了,她慢慢抬起头,再次向我凝视。
黑玛瑙会燃烧呢!我模模糊糊地想,要发生什么了……就在我呆想的时候,她伸出手,在我的胸前摸了一下。
钢笔,我的钢笔!她拿着它,飞快地跑开了。
第三章:只要你心上真的有妹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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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房里那台老式的二十四针打印机滋滋啦啦地响着,黑色的打印头象螃蟹一样不停地横过来,横过去,于是穿孔纸上就慢慢地出现了一行一行的文字。
于潮白存在电脑中的这篇札记显然很长,从纸架上缓缓翻下的打印纸已经迭成了厚厚的一摞。陆洁就那么一直在电脑桌前坐着,仿佛她自己就是电脑的一部分。
陆洁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过打印纸,那一行一行跳出来的黑字在向陆洁讲述着一个故事,一个属于于潮白和另一个女人的故事。跳动的字迹在不知不觉中渐渐模糊起来,于是这故事也变得模糊而遥远。
另一个故事就是在这模糊中慢慢升起来的,这是属于陆洁的故事,它愈来愈贴近,愈来愈清晰。
陆洁有一种感觉,这两个风马牛不相及的故事似乎有某种联系。后来,她终于发现了两个故事之间的联系点:一首歌,一首异乡的《走婚歌》。正是它,将两个故事串演了起来。
陆洁第一次听到那首歌,是在高校联谊会组织的一个篝火晚会上。
郊游、爬山、野餐、围在草地上燃着篝火唱歌跳舞。那是一种有趣的平淡或者说平淡中的有趣。其中自然少不了节目的表演,逗个噱头、唱段小曲、模仿一个电视人物、表演一点杂耍类的小技……没有什么人能特别引起陆洁的注意,而陆洁自己却是个引人注意的目标。陆洁引人注意或许是因为她能弹响吉它,当然,如果要陆洁弹着吉它正式登台难免欠些火候,但是在篝火边应付这些业余歌手的演唱,还是绰绰有余的。
陆洁事后回忆,当于潮白在火堆边站起来的那一刻,篝火怦然地跳荡起来,披挂出一片绚烂的桔红和金黄。于潮白风散的长发就在那片绚烂里飘动着,犹如一群欣然蹁舞的黑蝶。
陆洁就是在那一刻被他吸引住的。
”请问,你要唱什么歌?“抱着吉它的陆洁向他发问。
”你,恐怕不能——“于潮白不以为然地摇摇头。
对方不信任的目光剌激了陆洁的自尊,她咬了咬下唇说,”试试吧,你唱什么?
——“
于潮白没有回答,他径自垂下头,仿佛在凝神屏气。忽然间,长发一甩,于是从他的胸腔里就发出了一种悠长而略带浊哑的歌声。
”麻栎一样高高的哥哥呀,只要你的心上真的有妹妹,我会在刀口子上给你铺路,我会在马鹿角上给你搭桥——糌粑一样甜甜的妹妹呀,铺路搭桥你的情意深。
我舍不得吃的饭菜给你吃,我舍不得穿的衣服给你穿——“歌声犹如淡远的流云里一只孤独的雁鹅在长叫,一声高,一声低,一声缓,一声疾,在激越中蕴含着几分伤感和忧郁。
陆洁的吉它只是在刚开始的时候稍稍显得有些迟疑,很快它就找出了对方的音高和调式。那是E小调,陆洁只需要变换四种手指位置,打出E小调的主和弦、属和弦、下属和弦及属七和弦,就可以将这首歌的旋律涵盖进去。
吉它的和弦音就象雁鹅翼前翼后的风,托举着它,伴随着它。当它们之间产生了美妙的谐震和共鸣时,于潮白把脸转向了陆洁。他用身心感觉到了那种妙不可言的和谐,他的目光因为意外的欣悦而熠熠生辉。
陆洁觉得此刻的于潮白真是动人极了。
吉它的和弦在三度五度七度的音频空间中与人声谐震共鸣,陆洁情不自禁地沉醉其中。她觉得她就是吉它,E,A,D,G,B,E,她的一根根神经在颤动着,轻舞着。
那真是天作之合。
那之后两人的相合也应该是天作。
”我从来不知道我能唱得这么动人,其实只要我们俩在一起就动人——“。
于潮白说这番话的时候,两人是在一个临街的饭馆里。饭馆很小,厅堂里只能摆下五六张桌子,邻桌人的后背几乎就贴着陆洁的肩臂。说话的时候,陆洁和于潮白靠得很近,彼此的额头几乎挨在了一起。这样一来,对方的面孔在陆洁的眼里似乎就被放大了,于潮白嘴角的那些皱纹全都深如峡谷,满头的长发怒放般地蓬开着,下巴上的胡子却长长地松垂下来。于是,他就兼有了狮子的威猛与羊的良善。
陆洁不自觉地将肩臂和膝盖向躯干处缩拢,这样,她就敏感成了一只等待着有什么情况要发生的兔子。
”我想,摸摸你的手——“
要发生的果然发生了,就在陆洁刚刚听明白这句话的时候,她的手指已经被捉在对方的掌心里。
那些手指圆鼓鼓的,粉红且滑润,连同前端的指甲一起全都嫩薄地迹近于透明,望上去犹如脱去了甲壳的软螺。
”不,不——“陆洁嗫嚅着,却没有将自己的手抽回。异样的温热传过来,她的手仿佛融化了。
”知道么,那晚你弹吉它的时候那么娇小,吉它比你还大呢。你,永远长不大……“男人的另一只手臂从身后伸过去,将她环抱了起来。于是,陆洁就处在了男人的怀中。
邻桌人的后背和于潮白的手臂使得陆洁没有挣脱的余地,事实上陆洁也不想挣脱。
男人的环抱将一种岩石般的刚硬辐射出来,陆洁的身体就在那辐射中一点一点地消解,烛泪似的盈着一种温馨的软弱。
事后,陆洁曾经无数次地在回味中思索,并以医学院本科生的目光远远地观察她和于潮白之间的事。陆洁想弄明白,当于潮白靠近她的时候,她怎么会产生那种要发生什么的预感?她怎么会接收到男人身体的辐射,而她自己的身体又为什么会因此变得酥软起来?……在以后的日子里,这种对两性生理和心理上的分析几乎贯穿了陆洁和于潮白相处的全过程。它们往往是在下意识中发生的,那是陆洁的职业习惯。她想弄懂男性和女性究竟是什么,她想弄懂两性间的”爱“究竟是什么……这类问题使得陆洁困扰不已。
陆洁和于潮白的初夜恍惚得犹如一个美好而痛苦的梦,那场梦的缘起是那天于潮白的一个电话。
电话是黄昏时分打来的,听筒里,于潮白的声音似乎有些异样。
”这几天晚上只有我一个人,你到我这儿来吧?……“。
陆洁明白,话里的意思是,他的妻子彭磊这几天不在家。
那声音有一种空谷行风般的幽魅,那是不可抗拒的咒语,那是冥冥中的召唤。
陆洁打了个颤,有些惶恐地应了个”嗯“。
骑在一辆24型轻便自行车上,陆洁怔怔忡忡,时时处在恍恍惚惚的状态中。
小巧的轻便车疾疾地前行,仿佛是那车自己在往前奔,而陆洁呢,则是身不由已,被它强行驮着罢了。
于潮白住在一楼,家门斜对着楼梯。陆洁把自行车锁在楼梯旁的过道里,然后去敲门。手刚刚挨在门上,门宛如活了似的,忽然无声无息地自动打开,让毫无准备的陆洁吃了一惊。
没有开灯,室内灌满了暗淡的暮色。
”我一直听着脚步声,我等你,等了好久。“
于潮白就站在门背后,暖烘烘地在她的耳轮上吻着。
陆洁惬意地闭了眼。
再睁开眼睛时,于潮白却不见了。门开着,听得到门外有脚步声。片刻后,于潮白进来了,陆洁锁在过道里的那辆轻便自行车象一个不听话的孩子,被他夹提在臂弯之下。
事情过去之后,陆洁曾经回想过这个细节的意义:一辆陌生的女式自行车是不能放在于潮白家的门外过夜的。很显然,于潮白事先已经预做了将她通宵藏匿在卧室里的筹划。
陆洁当时未曾有太多的思索,当时的陆洁只是沉醉在被男人抱起来的感觉中。
双脚腾空后的陆洁有一种悬浮感,轻飘飘的有些发晕。桌上的几个盘子里装着切好备炒的菜料,望上去浮浮跳跳的,犹如充气式塑料玩具。
”晚饭我都准备好了,待会儿瞧我的手艺吧。“于潮白说着,身子一躬,和陆洁一起滚在了大床上。
接下来是透不过气的长吻,柔软的唇片紧紧地压合,然后是相互探伸过来的舌体。两个舌体兴致勃勃地舔舐着,搅和着,仿佛对方是一道新奇的美味。
温热地喷涌着的,是对方的鼻息。陆洁发现对方在嗅闻她,而她同样也在嗅闻着对方。
在以后的日子里,陆洁象一个走出实验室的论文撰写者一样,反复地思索过这些动作的生成原因以及它们的存在意义。口唇部位复盖着的是比皮肤的触觉更为敏感的粘膜,粘膜上的神经远比通常的皮肤要丰富。舌体的表面密布着味蕾,它能通过神经将信号传递给大脑,让人产生各种各样的味觉。同样,鼻腔内的粘膜也能感受和传递气体的信号,嗅味也因此得以通过大脑而生成。由此看来,性欲和食欲一样,都是要借助各种感觉器官才能得以实现的。
所以,人类在实现性欲之前,需要嗅闻,需要舔舐。这样的行为并不仅仅存在于人类之中,比如鸳鸯比如鹤,它们会交颈;比如犬比如牛比如狮虎,它们也会嗅闻也会舔舐……当然,躺在床上的陆洁当时未能对此做出深入的思索和分析,陆洁陷入了一种忽然袭来的恐慌里。恐慌是由于潮白造成的,她发现于潮白的手在剥脱她的毛衣,毛衣从腹部向上扯起,布袋一样蒙住了她的头。
”不,不。别,别——“
陆洁在口袋里挣扎,双臂一压,蓬乱的头部又从袋口浮升了出来。
”你,你这是怎么了?“于潮白不解地望着她。
”不,不知道……“陆洁龟缩在床角,频频地摇着头。
陆洁道出的是实话,她确实不了解自己。抗拒和渴望在她的心内并存,它们都是同样的确切和真实。
片刻的迟疑和思索之后,于潮白更猛烈地扑了上来。
几番拉锯战,毛衣终被攻克。
依次轮到棉毛衫。
裙、连裤袜、胸罩……
那是激烈的巷战,双方展开的是逐街逐屋的争夺。终于,所有的防线都损失殆尽,完全被解除武装的陆洁意外地发现:抗拒竟奇怪地消失了,剩下的只有渴望。
胜利者拥着他的战利品,大汗淋漓,气喘吁吁。他把注意力全部都专注在一件事上:进入陆洁的身体。
他就象隔在玻璃窗外的苍蝇,寻找着、碰撞着,急切而不得入……被挤压着的陆洁听得到对方的心跳,那心跳因为频率过于急快而显得有些紊乱和虚弱。
终于,他得了机会,慷慨激昂地想要长驱直入。可是,稍触即溃,还没有拿下城池,英雄便退缩了下来。
”真对不起,我也不知道怎么搞的,请原谅——“他喃喃着,象一个在请罪的败军之将。他汗津津的,神情尴尬而又无奈。
陆洁不知道该说什么,她茫然地望着于潮白,望着那硬鼻钢颧蓬发长须,望着那粗犷的下巴强壮的胸廓。
陆洁不明白雄赳赳的于潮白为什么如此无能,那一刻,她觉得男人真是一架不可思议的机器。
”我们就这样睡吧,我只要能抱着你,就很好——“于潮白竭力做出一副认真的神情。是的,只要抱着就好,他要让自己和对方都认为那是真话。
那一夜,陆洁就依偎在于潮白强壮的胸廓前。于潮白的鼻息豪迈地高唱不休,陆洁却迟迟不能入眠。她感到体内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膨胀、膨胀……,那种欲罢不能的隐忍,使她觉得难受至极。
第二天,陆洁忍不住将这些告诉了她的闺中密友。那女友笑着说,”是这样的吗?那不算数——“第二天的黄昏,陆洁又去了于潮白那儿。那不是于潮白的召唤,那是她自己听从着自己的召唤。
她是不速之客,门敲了很久才被打开。于潮白趿着拖鞋,穿着一条皱巴巴的宽裤子,身上披着一件渍迹斑斑的外衣。在暗淡的灯光下,他的脸上挂着几分疲惫和沮丧。
”怎么?你——“看到门外站着的陆洁,于潮白十分惊喜。
接下来的拥抱平稳又深沉,此后陆洁从亲吻中挣脱出来的举动,似乎也得到了对方暗许般的默契。
晚饭是两个人一起动手做的,头天晚上为陆洁准备的那几个切好的菜还摆在盘子里,于潮白在炉子上滋滋拉拉地翻炒了一下,完成了旧菜新做。他的手艺还算差强人意,只是扬州炒饭略微油腻了一些,那是因为拿油瓶的时候,心和手有些抖。
当两人坐在床边的时候,陆洁坚决地要求关灯。于是,台灯熄灭了,厚厚的窗帘拉开,洒进来的是一片淡淡的从容不迫的月光。
陆洁喜欢自然,月光使她生出融进自然的感觉,她就在那种汇融中变得宁静和放松。
”我们,休息吧——“
于潮白用的是”休息“这个词,这个词用在这里似乎有些含混和暧昧,它带着可以意会到的胆怯和可能会无所做为的担心。
听了”休息“这个词,陆洁就有了要休息的样子。外衣是她自己动手,慢慢脱下来的。要脱内衣的时候,陆洁说:”别看我,把脸扭过去。“于潮白听话地转过脸,陆洁象鱼一样很快地钻进了被筒。
被筒里有了两个人的时候,陆洁感到她被对方的臂膀抱住了。那抱拥是小心翼翼的,显得有些缺乏信心。
”别碰我。“陆洁说。
”好,咱们就这样休息。“
于潮白喃喃地着,吹拂在耳畔的呼吸是平静的。
平静的月光,平静的夜色,平静的呼吸,平静的抚爱,他们两人渐渐沉浸在这片平和与静谧之中。
他们说了很多很多的话,陆洁都说了些什么,她已经记不清楚了。唯一能记起来的,就是女友讲的那句,”那不算数——“。
于潮白就是在陆洁讲出那句话之后,进入了陆洁的身体。当陆洁感到异样的时候,于潮白已经雄赳赳地挺胸昂首,居高临下,自豪地向她俯视了。
”算数了吧,这回算数了吧!“
陆洁再说不出话,极度的愉悦使她泪流满面。
她不明白,为什么昨天和今天,于潮白竟判若两人。
不知道什么时候,他们俩相拥着,沉沉睡去。薄明时分,于潮白忽然睁开了眼。
他看到枕畔的陆洁正用肘弯撑起上身,细细地端详着他。
陆洁的马尾辫不知何时松脱开了,白晰的额上披着一团蓬松的乌云,长长的云丝明亮而柔软,她仿佛变成了另一个人。
于潮白后来告诉陆洁,那一刻,她简直美若天仙。
四年过去了,四年也不过就是一千多个日日夜夜罢了,当初那些难分难解的缠绵,当初那些欲死欲仙的感觉,竟在如此短暂的时间里消失殆尽,再也无从寻觅。
留在回忆中的那些往事的情景,就象坐在影院里,看银幕上映出的别人的故事。
于潮白不辞而别,使陆洁陷入了惶惑和迷乱。在不知所措的状态中,陆洁找了于潮白的女友栗琳琳,甚至还和他的前妻彭磊通了电话。
四处碰壁之后,陆洁终于安静了一些,开始认真地思索她和于潮白的关系现状。自从儿子佑生出事之后,他们夫妻虽然在家中依然相敬如宾,但是感情的冷却已是彼此心照不宣的事。陆洁暗暗设想过分手的各种可能,每当这种浮想升起来的时候,陆洁就在不堪中变得失魂丧魄。陆洁不能不承认,她是离不开于潮白的。
陆洁沉缅在于潮白的书房里,徘徊在于潮白留下来的那些锡伯人的银碗、拉祜人的绣花短衣、呼伦贝尔草原上的猛禽标本和青海高原的羚羊的头骨之间。
当她坐下来的时候,她的怀里抱着于潮白从吉玛山带回来的巫棒,抱着那个色泽紫黑、上面雕着粗糙的图案的木棍子。木雕图案从棍尾一真盘绕到棍顶,于潮白曾经告诉她,那是人,是男人和女人……此时,于潮白存在电脑里的那篇札记就盘盘绕绕地在巫棒上隐现出来。忽然间,陆洁的心中一片洞亮,她猜出于潮白到什么地方去了。
他又去了吉玛山!
想到这里,于潮白在札记里写到的那个吉玛姑娘,仿佛就出现在陆洁的眼前。
那吉玛姑娘身段苗条,土织蜡染的蓝头帕象雨后的芭蕉叶一样鲜亮,手绣的花腰带犹如彩虹一般搭在白云似的百褶裙上,她的双耳坠着两颗晶莹欲滴的红玛瑙耳坠,将她那黑玛瑙一样的双眸衬得愈发明丽动人……陆洁在追逐着一个幻影,一个吉玛族的名字叫”哦耶“的姑娘。
陆洁决定即刻动身去吉玛山。关于吉玛山,于潮白的札记里写得很详尽,到那儿去并非难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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