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乡夜夜2
第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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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沙回到输液室时,江玥已经在座椅上睡着了,头歪在一边,几丝头发垂在嘴角,唇上还粘着提子饼的碎屑。陆沙悄悄地坐过去,把她的脑袋揽过来,让她靠在自己的肩膀上。
输液室里非常的安静,窗外树枝上三两只小鸟在飞起停落间啾啾地鸣叫。臂弯里是江玥随着呼吸浅浅起伏的身体,如果这一刻让他化为石像,陆沙也心甘情愿。他侧头凝视江玥的脸,一点一点地挪动目光,直想要将这容颜铭刻到心底。额眉眼睫,陆沙看到有光在微微晃动,他轻轻抚过她密长的睫毛直到眼窝。湿湿的水渍,她什么时候流泪了?
江玥一晌过后才睁开眼,其实她并没有睡着。她闭着眼,在臆想中与江珺争辩,她的每一句话都在情在理,她终于打动他,将他留下。她知道陆沙来了,但她还不知道要怎么面对他,江玥需要一点时间回到现实世界里。
“醒了?不睡了?”陆沙轻声问她。
“嗯。”
“刚刚怎么哭了?”
“没哭,就是打喷嚏打不出来,眼泪汪汪直流。”江玥要想说谎也是张嘴就来。
“真可怜。快点好吧,要不传染给我也行。”陆沙嘴唇贴着她的额角,嗡嗡地说着。
“喂,你正经点。”江玥抗议,输液室虽然只零星坐着几个人,但毕竟是有人在的,而且还是在校医院里。
陆沙乖乖地挪开去,却又伸手把江玥挂到嘴角边的头发抿到后面,顺势要抹她唇上的提子酥屑。这一下,江玥张口咬住他的指头。
她小小贝壳般的牙齿咬在他的手指上,麻麻痒痒的感觉沿着他的手直挠上心间。
陆沙低声却夸张地哇哇叫起来,“喂小狗,你才是那个需要正经点儿的人吧。”
“胡说,我哪儿不正经啦。”
“别说你不懂啊,你看你刚刚多A啦。”
江玥急得踩了他一脚,她原本只是不想他动手动脚,何况是那人刚刚碰过的地方。这下却被陆沙一打岔,闹了个大脸红。
玩笑间,两瓶点滴不知不觉就挂完了。取了药,陆沙送她回去。不过是轻巧的三言两语陆沙就得到了宿管阿姨的许可,登堂入室直接把江玥送到了408宿舍。
“你躺着,我去给你买饭。想吃什么?”
“皮蛋粥吧。这时候还能买到吗?”
“这有何难。你就等着哥哥吧。”
空寂的宿舍楼道里响起陆沙快速窜走的步履声,江玥侧耳听着,直至它悄然隐没。她没法不感动,一个与你无亲无故的人对你这样好,只是因为他喜欢你,而且还不希求你的回应。江玥也无法不承认自己太过自私,她一颗心悬在那人身上,为他痛为他病,却只会利用眼前这人的好意,任由他为她奔前忙后。
江玥转醒过来时,已是下午3时,冬天的太阳落得早,这时只剩薄薄的几缕透进窗帘缝儿。因为是元旦放假,毛晓晨回家,陈馨和李莹莹又去逛街了,宿舍里冷清清的。清冷的空气里蓦然间传来书页翻动的轻音,江玥探出头就看见了陆沙。他正坐在她的书桌前,点了小台灯静静地翻着一本书。
“在看什么呢?”
“吵醒你了?”陆沙翻到封面扬起来给她看。“起来喝粥吧。估计你要睡上一会儿,就装到你的保温杯里了。”
江玥爬下床,接过陆沙递来的调羹和保温杯,慢慢舀起温热的皮蛋粥往嘴里送。
“陆沙,你还是别对我太好了。”
陆沙没听见似的,捡起桌角一个印着中华二字的红色软盒子,“你这小妞狐狸尾巴不早露,害我一直装纯良,憋着瘾不敢抽。给我一支试试?”
江玥点头,拉开书桌的抽屉,拿出打火机给他。
陆沙接过那枚光面镀银的登喜路,点了火,深吸一口,心里不禁感叹软中华的味道果真是香醇。
这刻他也明白江玥不是一弯清溪。
他不认为女孩就不可以吸烟,但是有哪个女孩子会抽软中华,而那个打火机则更是不简单。江玥从没有在他面前提过家人,也很少讲起她大学以前的事,看得出来她的家境不错,但她在穿着用度上却从不显露。
她心里到底装着什么呢?那个人是谁?她常常望着某处出神,总是那么忧伤,再高兴眼底也是一抹黯然。陆沙觉得自己离她愈近就愈被吸引,她当然不是清浅的溪水,她是高山上的一面湖水,他被卷入她那幽蓝的漩涡中,却不曾有过一点挣扎。
陆沙扔掉烟蒂,打开阳台的门窗,让房间通气散去烟味。寒风汇流,屋里骤然冷了下来,陆沙从江玥的床尾捞出热水袋,灌满了拿给她,“给你捂肚子。”
江玥悻悻地接过放在小腹上,想到早上叫他去买卫生巾的事,脸不免红了起来。
陆沙蹲在她面前,下巴搁在她的膝盖上,仰头望着她绯红的脸,亮晶晶的眼眸,他轻轻地带点恳求地说,“江玥,你让我陪着你就好。”
对陆沙的付出,江玥一直心中不安,但她太累了,像寒冬夜行的人需要一个温暖的小木屋,她也太需要这一点温煦的抚慰。她本来就是无家可归的流浪狗,得人善待,她很感激,如果她能带给他一点快乐,她愿意陪伴在他身边。
17
期末考试结束,已经是农历十二月十六了,陆沙在学校磨蹭了几天,实在经不住父母电话一个劲儿地催促,还是买票回家了。江玥要送他去火车站,被他拒绝了,说火车站人太多,但送还是要送的,就送到校门口的公交站吧。
陆沙走的那天,晴空万里,冬日阳光暖融融地照在身上,江玥眯着眼望着路头车来的方向。陆沙拉住江玥的手,用力捏一下唤来她的注意力,“你就这么盼着我走啊?江玥,你可要等着我。”说完,吻一下她的手背。
江玥挣脱不开魔爪:“怎么弄得跟生离死别似的?”
陆沙一副哀戚戚的样子,“杨过的黯然销魂掌是怎么练出来的?难道你没听说过,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
江玥骇笑,“人家小龙女一走十六年,你呢,不过二十天就回来了。”
去火车站的十九路还是来了,陆沙坐在窗户旁,车开远去,朝他挥手的江玥越来越小,终于消失在视线外。
陆沙是不情愿离开的。在那场病后,江玥与他的关系似乎有些变化,她不再躲避他的碰触。以前走路时搭她的肩,搂她的腰,她都会不着痕迹地避开,甚至一次她发短信告诉他,请他在教她写字时要保持至少二十公分的距离。可是现在一个矜持的女孩允许你与她有些亲密的动作,是不是表示她愿意接受你了?陆沙心里暗自思忖。他当然不愿意在这关键的质变时刻与她分开。但想到自己暑假已经没有回家,过年再不回去就是大不孝了。他问过江玥什么时候回家,每次都听她说过几天,可一连好多天过去也不见她动身。
送走陆沙,江玥往回走,一路上随处可见拉着行李箱匆匆而行的学生。每个人都有一个家可回,都有人在盼他回去。自己呢,何日归家洗客袍?江玥想她是不可能再回去的。暑假的时候她说要参加系里的社会实践,虽然那个杰出校友的采访活动两周就结束了,但也因此可以名正言顺的不回祁宁。那么这次找什么理由好?
江玥住的8号楼人已走得零零落落,自己的三个室友早就走了。江玥将笔记本电脑,日常的护肤用品,手机,眼镜,正在看的书统统装进一个双肩背包里,最后从柜子里拿出一个小纸箱样的包裹也塞了进去。她背着包骑车去香蜜河的房子。
开门进去,一切如常寂然。虽然有人定期打扫,江玥还是吸尘抹桌地大清理了一番,她用这一场劳动宣告一段幽居时光的开启。
环顾四周,所有物件都各就各位了,江玥将视线落到那个包裹上。她在沙发上坐定,小心翼翼地打开纸箱,是一个铁罐,摇晃一下沙沙作响,一颗一颗像珍珠一般。牙买加出产世界上最好的咖啡——蓝山咖啡,她手中的又是蓝山咖啡中最好的珍珠豆。他总是这样,想给她全世界最好的东西。
铁罐下面还有一张纸笺,没有称呼,没有署名,仅两行字:“此豆咖啡因含量低,但还是不要多喝。”墨迹是她极为熟悉的百利金皇家蓝墨水。江玥曾经很爱收集文具,喜欢买钢笔,喜欢用各种颜色的墨水,江珺从德国给她带来许多百利金的彩色墨水,赤橙黄绿青蓝紫一瓶瓶摆在书架上蔚为大观。他也曾对她有求必应。现在却吝于说一句话见一次面。
江玥将咖啡罐收进卧室床头柜的抽屉,抚平纸笺放入抽屉边上的一个木盒子。这一年来,她收到过许多这样快递而来的礼物,它们或者贵重或者新奇,每一件里都附着一张字条。江玥一一收好,这是他们的纽带,就像她花他的钱,住他买给她的房子,这也是他们的纽带。
其实不久前他打电话来过,问她病好了吗?她说好了,谢谢你送的咖啡豆。他嗯嗯地应着,他从来不主动提起这些礼物,好像那是件羞于示人的事。那个电话非常简短,很长一段时间,他们的电话都是如此。也许因为电话是即时回应的沟通方式,所以他才偏爱写那些没有称呼也没有署名的字条。
第十二章
18
那个农历新年,江玥是一人在康州度过的。
腊月廿九那天,江珺和俞新蕊路过康州时,也曾想让她与他们一起去曲城守岁过年。他们是午后到的,江玥跑到小区门口,见到的却是三个人。
一个二十四五岁样子的年轻男人,俞新蕊拉着他介绍说,“我弟弟,新果,小玥要叫你什么,叔叔还是哥哥?”
俞新果抗议,“叔叔怪,哥哥又乱了辈份,还是叫名字吧,我也没大多少。”
俞新果去年研究生毕业,没有找别的工作,直接就去了恒洲的航运公司做事。江玥是第一次见他,但早就听说过他很得江珺重用。
江玥微笑着,垂下眼睛看脚上的绒面拖鞋,鞋面上白色的小绣花已经为这一路的雨水脏污了,斑斑点点的粘在上面像霉菌一样。
俞新蕊说,“和我们一起去曲城吧?”
江玥摇头笑着说,“不了。”
俞新果也来游说她,“我们在山里有房子,可以去打猎,人多热闹,好过你一个人在这儿。”
那时恰巧江玥捏在手里的手机响了,是陆沙。江玥接起只简单说,“我一会儿再打给你”,就挂掉了。
但让俞新蕊洞察了机密,“小玥有男朋友了?怪不得不愿意和我们这些老人家玩。”明明是对江玥说的话,却拿眼睛看江珺。
江玥也抬头看他。他说,“随你吧,不去就不去。感冒才刚好,人都瘦了,趁假期好好休养。”
他们很快就离去了。
江玥撑着伞慢悠悠地往回走,细小的雨丝斜斜地飞来,她满脑子都是他的样子,他穿着黑色皮夹克,法兰绒长裤,手插在口袋里,当他望着你时,总让人产生一往情深的错觉。
这样好的人已经有了妻子,不用多久他就会有自己的孩子,他已经有了许多人,不再需要她。江玥渐渐明白这世上有些东西就是你求取而不可得的。她不能继续固执下去。
农历新年过后没多久,陆沙就回来了。
他摁响江玥的门铃,听到她清脆的声音应道,来了。
门刚打开,陆沙一把将她腾空抱起,脸埋在她胸前,这时他的心才踏实下来。
江玥垂打他,“蛮子,放我下来。”
陆沙嘿嘿笑着,“才这么点重,一手都能把你给提起来。”陆沙进进出出打量房间,“你一个人住这么大的房子!暴殄天物啊!”
“看够了吧,你来得正好,陪我玩这个吧。”江玥忽然高兴起来。
那个下午他们一直在玩大富翁,点一下触摸板,掷筛子买地建房收租,各路神仙各种道具,谁也没把谁整破产,耗到两人肚子都饿了,才想起饭还没吃。
“介不介意吃剩饭剩菜?”江玥问他。
“只要你做,怎样都行。”陆沙高兴都还来不及。他看着江玥从冰箱里拿出饭菜,放进微波炉里加热。
江玥把米饭按一多一少的份量分到两个盘子,然后把菜盖到饭边上。
“江氏盖浇饭,尝尝吧。”她把大份的放到陆沙面前。
“你这些天都是这么吃的?”陆沙挑着盘里的白饭和蒜蓉西兰花。
“嗯,老是做饭太麻烦,一次多做些,要吃热一下就好。”
这顿饭陆沙吃的食不知味。看着她满不在乎的样子,他想了又想,还是按捺不住一直以来的疑问:“江玥你怎么总是一个人?你父母呢?”
“死了。”
“那你……那你怎么过的?”陆沙真不知道该说什么,他是不是该像电影里那样,说一句Sorry?
“就这么过呗。”她将碗筷收到料理台的水池里。“要喝什么?猕猴桃汁?啤酒?还是啤酒吧。”江玥扔一罐百威到陆沙怀里。
“那你还有亲戚吗?”陆沙预想过她可能的身世,但谜底的揭晓还是让他震惊。
“我有一个叔叔。”这一次,江玥要过几秒钟才给出答案。
陆沙想不出还应该问些什么,低头默默喝着啤酒,味蕾告诉他,这罐百威比以往的要苦很多,真奇怪。
江玥瞄一眼电脑上的时钟,“快十点了,居然这么晚了!老陆你该回去了,不然西门关了,你就要绕大圈子了。”
陆沙哐一声捏扁啤酒罐,“不让我留宿呀?”
“别闹了,”江玥推着他往外走,“赶紧回去,下次再来玩吧。”
后来陆沙还过许多次,每次一到点,江玥就催他回去。但有一个晚上他被允许留下来过夜了,只有一晚,因为第二天他就出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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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国的事陆沙是很早就决定了的,在认识江玥的前几天,他刚向研究生院递交了申请材料。三月时国外导师的邀请信,入学通知纷纷寄到了。随后国家留学基金委公布了公派出国名单,陆沙正在其中。拿到D表,请人担保,申请签证,一切都非常顺利。陆沙要去的UCLA(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也算是世界名校,而且有奖学金和国家留学基金委的资助,他可以心无旁骛地念书。他想着四年后拿到博士学位,然后回国工作,衣锦还乡。这是一个23岁的男人对未来人生的美好愿景。
陆沙所走的无疑是一条坦途,无限的风光正在前方等着他。只是他没有料到会遇见江玥这样一个女孩,并且自己深深为她着迷。在公派留学名额确定下来之后,陆沙开始日复一日地对江玥念经,建议她J大毕业就申请去美国读硕士。陆沙设想得很好,等江玥过来,他们一起读学位,租房子住,买一辆二手车,他载她去上课。因此,陆沙憧憬着即将成行的留学生活,与江玥离别的伤感也没有冲淡这种憧憬带来的兴奋。
2002年8月22日陆沙肩上背着一个100L的登山包,手拉一个大行李箱从老家邯郸到了康州。他原可以从北京首都机场走的,最终还是决定从康州出发。出了火车站他直接打车到江玥住的香蜜河小区。
江玥见到陆沙肩扛手拉的样子着实好笑,“老陆,你是去逃难?还是背炸药包去炸美帝国?”陆沙把鼓囊囊的箱子背包放下来,甩着酸疼的手臂,斜睨江玥说,“你别幸灾乐祸,轮到你的时候就知道有多头疼了。”
江玥看着形状实在不像样的箱包,蹲下身来打开拉链,“还是让我帮你理一遍吧,否则还没等到托运就绽掉了。”
看着一地让人匪夷所思的物什,江玥直摇头。除开那些个人物品,还有被套,床单,枕套,高压锅,平底炒锅,筷子勺子,保温杯,接线板,笔记本电脑,影印版的专业书,眼药水,风油精,还有许多五花八门的药。
江玥哭笑不得,“你确定这些都要带?”
陆沙很肯定的点头,“当然要,我这都是按照飞行手册最新版的指示准备的,而且已经删减掉许多了。”(注)
江玥一件件组合收纳起来。陆沙看了叹为观止,“怎么一经你手,就变得这么规矩平整!”
“那是!我不知整过多少行李呢。”小时候江珺出差回来,她最喜欢去扒他的箱子,看看他又带什么东西给她。后来长大了,江珺要去什么地方出差,她就查好当地的天气,找出他要带的衣物,为他收拾好行李,她做得很稳妥,江珺甚至不需确认,拎起来就可以走人。
江玥拍拍松下去不少的登山包,“好了,大功告成。”蹲久了站得急,眼前一阵晕黑,江玥扶着额等着视线恢复清晰。
陆沙跳过来训她,“让你慢慢站起来,就是不听。难受了吧。”
江玥也不理会,问他,“在祖国的最后一顿晚餐,陆大侠想吃什么?我请客。”
陆沙脑袋里浮现出无数种选择,最终去了离住处最近的一家江南菜馆。醋熘鱼,龙井虾,鲍汁牛柳,上汤菠菜,再加两瓶啤酒,两人闲闲适适地吃喝完已经快九点了。
陆沙腆着脸说,“江玥,今晚你可得收留我!学校宿舍早就退了,让我这时候再找师弟挤也迟了。不然你赶我去住旅馆,你不会这么狠心吧?”
江玥想了想,“好吧。你可以睡书房的沙发床。”
回到住处,江玥就进书房,叫陆沙帮忙把沙发床撑开。她在上面铺好床单,从柜子里拿出枕头和薄被子,“都是全新的。不算委屈你吧?”
陆沙连连点头,“很好,很满意!不过江玥,那个大房间是干嘛用的?老是锁着。里面不会是藏着骷髅吧。”他看见江玥自己住着客房,而真正的主卧一直闭着门,第一次见到他就觉得奇怪。
“那是……唉,你还是别八卦了。快去洗漱吧,明天一早的飞机,还要整整坐上12个小时,够你受的了。”
江玥自己也去冲了澡。等她从卫生间里出来,陆沙已经洗漱完靠在沙发床上了。他看见江玥手摁着头上的毛巾,发上滴落的水濡湿了T恤衫胸口一点和颈后一处,宽大的T恤下摆盖到短裤那里,让人误以为那里面什么也没穿,只有一双光洁的腿。然后那双腿一步一步走开去了。陆沙觉得口干得不得了,轻轻从床上跃起,他要去追逐他的水源。
江玥进了自己房间,坐在床沿上擦了头发。海藻般浓郁的发都拨到了面前,吹风机嗡嗡地响着,陆沙走进她的房间时,她既没看见也没听见。她只感觉到有一双手从后往前一直穿过她的头发,江玥一惊,差点扔掉吹风机。
“是我。”陆沙摁住她的肩,从她手里接过吹风机,“我来帮你好不好?”
江玥一仰头,面前的头发全都甩翻到了背上。陆沙见她同意了,高兴地爬上床坐在她身后,手一缕一缕挑起头发用吹风机吹干。
刚开始一切都很正常,可是慢慢地,江玥感觉到背后的气息逼近过来。最后陆沙整个人贴上她的背,叉开的腿也渐渐圈拢,他的两条手臂缠绕在她细细的腰身上。江玥被他完全包围了。他烫热的呼吸喷在她的颈上,吹风机落在一旁兀自发出嗡嗡嗡的声响。
江玥扭动一下身体,想要从这热滚滚的桎梏中脱离出来,结果却只能适得其反。她能感觉到有一样东西顶到她臀上。
陆沙将她抱起放倒在床中央,他撩起她宽大的衣摆。声音已经暗哑,“就让我看一看好不好?”
江玥何尝不知道那肯定会是一句骗人的话呢?但她默许了。那个时候她也想知道男人和女人之间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她赤身露体仰躺着,那年轻的男子用火热的吻表达他的赞叹。当他跪在她的双腿间,一点点摸索进入众妙之门的途径时,她耐心地等待着。疼痛是陆陆续续来地,锐利复又钝重,她闭上眼睛,只去感受,疼痛消退,快感升起。她在床上跌宕,像童年记忆里的摇橹小船,一下一下荡漾在河面上。突然在她上面的那具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然后一切又都恢复平静。
陆沙喘着气趴在她身上,“弄疼你了没?”
“嗯”,江玥推他一下,“重。”
陆沙挪到她边上,抱着她,手指在她胸前缓缓地滑动着。过了一会儿,他唇附到她耳边,“让我再折腾你一次好不好?”
年轻的身体是这样不知疲倦,他进入是胀痛他出去是空虚,她在两端徘徊,她听到自己喉咙鼻腔里发出嘤嘤的呢喃声。原来男女之间是这样一场争夺和赐予。
整个过程里江玥一直没有睁开眼。劳伦斯说所有的性都来自脑中。那时她在想什么?
陆沙终于消停下来,倦极而眠,江玥却始终没能睡去,她也很疲倦,但她的心跳在整个体内回响,像有一支隐形的交响乐队在进行着一场艰难的演奏。
清晨陆沙的手机闹铃响起,他把脸拱到江玥的颈弯,这一刻所有的不舍才爆发出来。
在闹钟不间断的尖锐叫声里,陆沙还是起来了,洗漱穿着完毕他又来到江玥床前。他俯身吻一下她的唇,“你别起来,再睡会儿。不要送我了,等我电话吧。”
江玥浑身酸痛,依言点头,“再见,陆沙。”
行李箱滚轮摩擦着地面的声音渐渐远去,陆沙走了。三分钟后,江玥收到他的短信,写着“谢谢你,江玥,我爱你。”
他要谢她什么?
昨晚是他们共同的初夜。
江玥怔怔地看着床单上那抹暗红的血迹,她心里无限怅惘,她想起前年夏天在海边的那个夜晚,那场被打断的性/爱之旅。在今后的每一次欢愉里,她都会想起那未完成的一次。
第十三章
20
江玥从床上爬起,拉下床单,捡起地上的衣服,把它们统统丢进洗衣机的滚筒里。
她光溜溜地站在镜子前,以最精细地眼光打量自己,过了这一晚可有什么变化,胸上多了两个吻痕,左右各一边,黑眼圈,酸痛的肌肉,噢,对了,还少了一层膜,此外再找不出区别了。
其实还是有的,她没有看出自己眼里的那一点少年老成的淡然,嘴角的那抹自我嘲讽的嗤笑。她对男女情事已经有了彻底的亲身的体验,她的身体已经蜕变为女人,她又迈了一阶,现在她离那个人应该更近一些了吧。至少下次站在他面前时,她可以底气足一些吧。江玥觉得自己一路地追赶,可还是赶不上他,因为江珺并没有等她,他走得更急,像急于脱身一样。
拧开喷头,江玥将水温调至最高,水柱打在身上,洗去一身的粘腻。昨夜陆沙留在她体内的狂热造物也被激切的水流冲刷殆尽。难道生命就是这滑不溜手的东西带来的?江玥简直难以置信。
四天前,也就是她“生日”那天,一早有快递送来礼物。这次,江珺送了她一块玉。羊脂白玉做成的一弯新月,通体莹白,触手温润。玉旁边还有一枚上好的田黄石,用篆书刻着四个字“大小姐印”。他在信笺里写道,“印乃苏州韩天衡刻制。此玉外形淳朴可爱,又恰好嵌合你的名字,愿它能为你定惊驱邪。献上两个小玩意,恭祝江大小姐芳辰!”江玥读着读着噗哧笑出来。
当年杨过请来道上千奇百怪的朋友为郭襄祝寿,满天的花雨燃烧出十个大字“恭祝郭二小姐多福多寿”。
今天她二十岁的生辰。他也费尽心思,为她备下礼物,博她一笑。江玥将白玉新月挂上颈项,玉触肌肤微凉的感觉下是止不住的欢喜。她一冲动就拨了他的手机,电话很快接通了,但这份欢喜很快也要跟着消散无踪了。
那时江珺正在医院里,俞新蕊刚刚流产被送来。他差一点就对她敷衍过去了,但江玥听到了俞新蕊撕心裂肺的哭喊声,她追问,江珺在犹豫中还是让她知道了此事。
江玥隔了一会儿才重新说话,她问:“你很难过吗?”
“是,我本来不想要孩子的,但它来了,在我已经决心接受它时,它却又没了。这不是造化弄人又是什么!”
“叔叔,你不要多想,过去的就让它过去,你们很快还会再有的。”她竟然能说这样的话安慰他——还会再有的。
“不,不要了。我也不需要。玥玥,我不是有你吗?你是我最好的孩子。”
他还是当她是他的孩子。江玥将礼盒收起,她该安份的,不该有别的念头,做人不能贪心。
要过了一天江玥的大脑才接收到这个电话里的全部讯息。
他居然有了孩子!这个消息对江玥来说不亚于晴天霹雳。
他的妻子怀了他的孩子,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江玥当然知道他们会有孩子,她不止一次地预想过。可是当它成为现实,当它作为一个事实呈在她面前,她怎可能无动于衷。
现在她又知道了,原来孩子是这样来的。
淋浴完,江玥换上衣裳出门。路过小区门口的药店,她想了想继续往前走,找了更远处的一家药店。她走进去,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问店员买了事后避孕药。然后到隔壁便利店买一瓶矿泉水。拧开喝下一大口,水带着这一片白色小药丸,滑入她的食道进入胃中。她不能不自己防备可能有的危险。一夜的放纵一夜的无眠,江玥走在夏日早晨的街道上,明晃晃的阳光照得她头昏脑胀。
回到家江玥就拉拢所有的窗帘,屋内光线骤然变暗。梳妆台上的手机一闪一闪亮着红色指示灯,有一条短信,是陆沙发来的,“马上就起飞了,可是我已经开始想你了。”
江玥看完,关了机,躺倒在刚换了新床单的床上。昨晚她所行之事,是不是那场晴天霹雳的余波呢?江玥不无疑惑,但此刻是无力多想。也许等一觉睡醒,她会发现这一切不过是一场大梦。她会回到七岁那年的葬礼。她孤零零的站在人群里。根本没有人注意到她,也没有人要带她走。
21
暑假过完,江玥就升入了大三。专业课较前两年多了许多,江玥渐渐感觉吃力。虽然每个学期她拿到的成绩单依旧漂亮,但是谁都知道在大学的期末考试里考一个好分数,与平日踏实用功完全是两回事。每逢考前花上几天时间,摸透往年的试题,背熟从各种渠道流传出来的范围重点,再加上多年磨练出来的考试技巧,拿个高分也不稀奇。江玥对经济学中的大量数学倍感头痛,博弈论,计量经济学以及各种模型都让她觉得力不从心,她知道晚了,即使再补前两年的课也不管用了,因为她对这一套全然没有兴趣。
到了大三,毕业出路的问题一下子冒了出来,尤其是在重点大学,这些年轻人总是早早对自己的人生作出规划。江玥班上的同学都准备考研的有之,准备出国的有之,考各种资格证书以求找工作时占得先机的也大有人在,每个人都拼命上进。
身处这样的氛围,江玥无法不去考虑自己毕业后该干嘛。她想过,以她现在的状况要在国内考一所好学校的研究生并不容易;那么毕业工作,回恒洲,她能自持吗?她不相信自己。去别的地方,江珺会同意吗?他会不会失望?她又担心。陆沙一直劝她出国,她也觉得这应该是她最好的出路。她的成绩单可以换到一个不错的平均基点,即使要付学费,她也无需担心。如果能申请到一所名校,那么江珺也会很高兴的。
打定了主意,江玥便开始看托福资料,捧着红宝书背GRE单词。江玥觉得自己的心绪在复习考试的单调节奏里沉淀了下来,每个深夜静坐台灯下读着这些拼音字母组合带来的意义,就有一种古佛青灯旁默念经卷的心如止水。
陆沙与她隔了一个太平洋,十六个小时的时差,她这边已是白昼,他还停留在夜晚。他给她写电子邮件,也上MSN,有时早晨或者晚上也接到过他的电话。
陆沙向她抱怨课业繁重,刚去时听课也有困难,准备一个报告要熬几个通宵,写完还要请nativespeaker(英文母语)同学改。当然他也向她倾诉思念。他说他爱她,太想她了,有一次梦见她,结果当晚就画了地图。江玥那时还不知什么叫画地图,傻乎乎地问他。等知道了它的确切含义,她面红耳赤,反应不过来的尴尬。江玥不知道男人对与他有过性关系的女人,是不是会特别随便一些?因为他们已经裸裎相见过,所以就可以百无禁忌了。
对于那些抱怨,江玥只能劝慰他别心急,慢慢就会适应语言环境的。而对于其他,江玥却无从回应。除开画地图这样□裸的情话,陆沙说爱她,她说不出我也是,陆沙说想她,她总可以说我也是了吧,可是她发现她并没有抑制不住的想念他。
江玥是会想起他,一个人从自习教室出来,夜风渐凉,虫鸣声渐渐弱下去,萧瑟的秋天来了,她也会感觉寂寞。一个人去食堂吃饭,偌大的餐厅里处处坐着喃喃低语的学生情侣,她也会感觉孤单。当她一个人提着两瓶开水,从水房走到宿舍,酸疼的手会提醒她有他在时,她享受到的种种照顾。她会想起有他陪伴的日子。但那只是一瞬间的浮上心头,转眼即逝。陆沙离她太远了,他的力量不再能支撑她甚至触及不到她。
每次江玥看完他的邮件或者与他说完再见,她都觉得内疚,对自己回应不了他的热情的内疚。陆沙越是说爱她,她的负担便越是沉重。江玥一点都不想伤害他,但她又勉强不了自己去爱他。她开始反省自己这一年来的任性,她自责太过轻浮,以致惹下情债却偿还不起。
她暗暗盼望陆沙在美国认识了别的女孩,然后疯狂地爱上了她,或者在艰苦的留学生活里相濡以沫而日久生情,无论怎样,她都能心安。
一次在MSN上陆沙提起会计专业的一个中国女生对他有意,时时会从中国城带辣酱给他。江玥以为机会来了,她开始谨慎地说,要他别对那女孩冷淡,然后说远了去,如果有合适的女生,就别错过。陆沙问她什么意思。江玥打哈哈说,青春年少,要多开几支桃花才好。陆沙说,你别不是吃醋了吧。江玥在键盘上打了一句“我是不想耽误你”,想了想,这种事情宜早不宜迟,终是发送了过去。陆沙没有回复,过了一会儿,他的头像就暗了。江玥拉了聊天记录看,她不确定他是收到没有,或者是网络中断了。
真实的情况是那句话陆沙看到了。他也猜到她接下来要说什么。他当然早就知道江玥对他没有深深的爱恋,或许还谈不上男女间的那种喜欢和吸引。他一直告诉自己,只要陪着她,她总有一天会发现自己在不知不觉间已经爱上了他,至少会离不开他。临走前的那一晚,他与她做/爱了,当他发现自己是她的第一个男人,他惊喜极了。有一天他瞄了眼电视,HBO正在放欲望都市,剧里那个爱情专栏作家说,女人会对与她发生性关系的男人产生依赖感。他想到江玥,想到那晚她柔软美好的身体,他突然觉得自己是胜券在握的。可是他发现事情并非如此。在后来的联络里,他渐渐感觉出江玥的冷淡和应付。看见她的那句话时,陆沙呆了一晌,要质问她吗?他又害怕她说出答案。他以为不听就不会有事,他们还能像从前一样。
江玥等了三天,这三天陆沙没有和她联络过,江玥查了邮箱没有来信,上MSN也等不到他,问室友也没有他的电话。这样的反常让江玥意识到陆沙是已经知道了。既然知道了,就索性说个明白吧。
江玥给他发了一封邮件。她写道:
陆沙,你是那么好的一个人。可是我爱不了你,我也不能再害你。我很抱歉,也很遗憾。
终于还是收到了最后通牒。这封简短的信陆沙读了六遍。月光投进窗户,窗前一株不知名的阔叶树将阴影映在地板上。陆沙一生顺遂,从未遭遇过挫折,这段恋情可算是他人生中第一枚阴影。他想罢了罢了,眼下有太多的东西需要他去付出心力去争取。他站在窗口抽完一根烟,无形无迹的风吹过树桠,一时后只留飒飒的余音回响耳畔。但愿失恋的郁痛,也只像这风中相擦的树叶,风过去了就能停息它的颤动。
男人与女人的心理构造是这样的不同,感情对他们来说从来不是全部,建立世功才是他们更大更强的诱惑。
在那以后,江玥就没有了陆沙的音信,他像一粒沙落入了沙堆。茫茫人海,远隔重洋,江玥不知何时会再见到他,也许一个朋友就这样失落了。
第十四章
22
在大三整个学年结束时,江玥拿到了托福和GRE的成绩。近九个月的严苛自律复习,换来见到分数时那片刻的欣慰。
之后便是查询学校信息,写PS(PersonalStatement个人陈述),填申请表。江玥翻遍世界名校500强,也没定下来选哪所学校,这过程有点像让她自己选择流放地。欧洲,北美还是澳洲?江玥查看教授名录,突然记起上次为陆沙他们研究所当会务义工时,曾与哈佛东亚系的马丁·弗莱通过许多邮件,后来在开会见面时,弗莱曾提过让她去跟他读书。江玥没有更好的主意,也不愿再费心力去与不相识的教授套辞,于是就给弗莱写了封信,正式介绍自己的教育背景,研究兴趣,也附上了托福和GRE的成绩。没隔几天弗莱就回信了,说对她的一切都很满意,欢迎她来哈佛读书,而且可以为她提供免学费的奖学金。
收到这封信时,江玥有点尘埃落定的感觉。哈佛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去处,而且免去一年三万五美金的学费,虽然这笔钱江珺肯定乐意为她支付,但赢得奖学金不啻于赢得一项荣誉,锦上添花谁人不喜。只是她的专业将改为经济史,彻底偏离了她的初衷。江玥觉得真滑稽,当初选择志业时一切都是以他为中心,现在却要远离他。更可笑的是若追究原因,也还是在于他,既然他想要一个距离,那么她便不越雷池一步。
江玥已经准备好一切材料,开了学,她找了系里两个相熟兼有名望的教授写推荐信。齐成英是其中一个,他得知江玥要去哈佛很吃惊,“陆沙不是在洛杉矶吗?你怎么跑到波士顿?一个西南,一个东北,到了美国也还隔着千山万水。”
江玥乍闻陆沙的名字,有一阵恍然,继而笑笑,“能申请哈佛太难得了嘛。”
在陆沙之后,江玥变得非常谨慎,与男生往来只求做到礼貌适当,既然爱不了别人,就不能害了他们。
半个月后两封推荐信都到手了。江玥去邮局将大包的申请材料用航空件全部寄出。接下来,就是等待了,农人是春播秋收,他们这些申请出国的学生则是秋播春收。
这一段时间像突然变得真空,前面一段已经结束,后面的还未开始。她完全怠惰下来,整日看小说,听流行音乐,每天早早就去食堂等饭吃。那时她像得了强迫症一样,反反复复地哼老狼的一首新歌,《关于现在关于未来》。“关于未来你总有周密的安排,然而剧情却总是被现实篡改,关于现在你总是彷徨又无奈,任凭岁月黯然又憔悴地离开,你计划的春天有童话的色彩,却一直不见到来,你撒下的鱼网在幸福中摇摆,却总也收不回来。”
每一句都充满了事与愿违的无奈。歌的最后还有像德菲尔神谕一般的诫示,“一万个美丽的未来,抵不上一个温暖的现在。每一个真实的现在,都曾经是你幻想的未来。”江玥觉得这歌词里有大智慧,有不经后悔就不会晓喻的教训。
她不想让自己后悔。所以那个春节她回祁宁了,她愿意做一个最乖的小孩,就算是尽孝吧。
那两个星期,江玥尽量控制自己的视线,不让目光胶着在他身上。她将自己的日程排得满满,跑步,游泳,练琴,练字,每日开朗大笑,讨俞新蕊父母开心。这都很难,但她很努力,每个人似乎都很放松愉快,她觉得自己的努力是值得的。
除夕夜,他们一大家子人去平阳湖饭店吃了年夜饭。回到家,江玥知道自己应该像往常一样陪两个老人看电视,更何况那天播的是合家欢的春节晚会,但她没有。下了车,江玥借口有朋友在网上等她聊天就躲开去了。一进自己房间,江玥就趴倒在床上,四肢是一动不动,脑袋却像坏掉的放映机一直在倒带回放刚才的一幕。
年夜饭吃到接近尾声时,饭店在湖心亭上放了一场焰火。在不间断的轰天巨响里,江玥想起了另一个时刻,那时也曾有这样的惊天动地。她不敢转过头去看他,不敢去确认他眼里的内容。她不确定他会不会像她一样想起那一晚的火花,想起他们之间的火花以及让他们燃到尽头的烟花。
江珺望向她,但他看到的是江玥拧着头目光落向窗外光芒四起处。他不知道实际上她一直望着的是映在玻璃上的他的脸,在烟花升起散落间一明一昧。
直趴到胸部被压迫得感觉到疼痛,江玥才不得不爬起来。甩甩头,走进浴室,她相信水流能洗去粉尘污垢,也定能将她浓稠的感伤冲走,哪怕只是一丁点,也好过现在的浑浑噩噩。
江珺走进她的房间时,她刚吹干头发坐在飘窗前。江珺不敢深想自己为何会在不知不觉间走到她房门前。见门没阖严,他就推了进来,他的原意只是悄悄地看她一眼,看看她是否还好。刚刚她从车里下来时,简直是落荒而逃。
江珺站在门口看她的身影。她垂着头,长发委地,落地灯橙黄的光照在乌黑的发上,整个人像处在一个光晕里。风从半开的窗缝灌入,吹开发丝的遮掩,他才看清她在干嘛。但在他脑中最先跳出来的,是那句酸得人要倒牙的诗——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不胜凉风的娇羞。江珺讪笑,她不过是在那儿剪脚趾甲,啪嗒啪嗒,真是大煞风景。
江珺还是忍不住走了过去,侧身坐在她对面,“大冬天的开窗,就不怕冻着啦?”
江玥却被突然响起的话音吓了一跳,她根本不知道他来了。“你这人走路怎么像猫一样没声音的?”她嗔怪道。说完惊觉这语气好耳熟,从前许多次她也曾这样嗔怪过他。
“这得怪你自己买的袜子太好了。”他笑着指指脚上的羊毛袜。那是前几天,江玥逛商场买的,厚实柔软的羊毛织料,正好抵御祁宁冬天的阴湿。她一气买了许多双,每人都有份,也就少了他收东西时的顾虑。
“你都很久没回来过年了。今年家里最热闹。”江珺觉得自己在没话找话。
但他已经抛出了球,江玥当然会接起来。她回应说,“是啊,这么多人,你还习惯?”江玥记得从前他最烦人多,工作应酬没有办法,到了私人时间就绝不轧堆凑热闹。她也一样。很多性格上,她都与他很相像,这里面有潜移默化的,也有刻意袭来的。
“还好,她身体不好,有父母陪着照顾,我也放心些。两个老人都身体健康,会自己找乐,也不需要我花什么心思。”室内空气有一刻的凝滞,不知道是因为关了窗,还是因为提起了俞新蕊。
江玥这次回来和俞新蕊相处的时间很多。江玥见到她明显的虚胖,精神不佳,待江玥依旧热情关心。江玥猜想江珺大概对她说过了自己的身世,这个心善的女人同情她。对她出国读书的事,俞新蕊很高兴,几次说起都劝她一定要读个博士回来。江玥哀叹,经济史的博士,要读到哪个年头才能毕业啊。俞新蕊就给她举了许多大师的成名路,陈寅恪,余英时,无一不是皓首穷经。江玥当时就被激起一腔豪情,为往圣继绝学是多么伟大的使命,即便割舍了青春也是不足惜的。
“等我回校,offer就应该到了。很快也就要走了,明年不知道还回不回来。”江玥悠悠地说。
“你长大了,自然是要拜别父母师长,去江湖上闯荡历练的。”
江玥回想起俞新蕊的那番鼓励,这时却觉得泄气,“叔叔,我会让你们失望的,我做不了婶婶说的那样的大学者,我也不会有你这样的事业,我喜欢读书,但是我不会有创见,我不够聪明,我大概只能是一个平庸的人。”这是压在她心底最重的顽石,她越说头垂得越低。
江珺伸手抬起她的下巴,“哪至于你这样垂头丧气。”
他接着说,“大概每个年轻人都曾有你这样的焦虑。我们这个世界,那些叫嚣得最响的往往是最凡庸的,少数的天才在活着的时候都是默默无名,郁郁不得志的。可是如果想一想几百万年的人类历史,或者再想一想宇宙中的天体,就会觉得人这一点的功名利禄真不算什么。我并不求你成名成家。你也没必要去考虑别人的期望,或者去想象我的期望。”
他停顿一下,“如果说我对你有什么期望的话,那也只是希望你能快乐,能对得起你自己。”
江玥盘着腿,静静地听他说完。她没再作声,快乐,快乐最是可遇不可求,如果非要她去寻觅,找到最后必定是空虚,因为她所求的不在别处。她想,如果能这样与他在静夜里对坐着,即使没有一句温存的话,也没有一点温存的碰触,都已经是很好很好的了。
那个晚上,在他离开后,江玥曾设想,如果那一年他们不曾被打断,一切会变成怎样?她这时会是在他的怀抱里吗?还是负气天涯?还是这样冷静克制地与他谈论灵魂的焦虑?他的世界那么大,而自己的世界那么小。
这是她在去美国前与江珺的最后一次长谈。
2004年5月证监会同意在深交所设立中小板,江珺在那半年里一直筹备恒洲旗下地产资产在中小板的上市。做地产需要大量的资金,上市融资是他盼了许久终于等来的机会。
而江玥也终于启程去往美利坚,她在那里度过了漫漫三年的凉夏和冰雪冬季,在那里她有过属于青春的欢畅,也有过哀恸和在哀恸之极时对命运的怨尤。
第十五章
23
那三年里,在深夜睁着眼无法入睡时,在茫茫大雪中踽踽独行时,甚至清晨在阿懒的臂弯里醒来时,在最欢快和最悲伤的时刻,或只是某个不经意间,江玥心里常常冒出这样的念头:如果此刻她得了重病,药石无医会怎样?如果此刻她死了会怎样?他会不会后悔?后悔让她孤身漂流在外,后悔对她太冷淡。她手无寸铁,没有任何东西可依恃,惟有她的肉身可做武器来报复他。每次这样想,她就会有一种快意,类似真相得以大白,而我终于赢了那样的快意。
可是江玥从未想过江珺会出意外,会病至奄奄一息,她从未想过有一天江珺会死。对她来说,一切都可以是变量,只有“他在”这一项是常量,恒常的,毋庸置疑的。
这个信念却被眼前的事实打破了。江玥一根一根地抚摸他的手指,从来他的手都是温暖的,现在却因为输液而趋于冰凉。江玥满满是无法言说的恐惧,但是还好还好,还来得及。
发现江珺醒过来时,江玥的第一反应是把脸埋到被子里,她一哭就是眼睛鼻子通红。结果她的糗样还是被江珺看见了。他轻笑出声,手搭上她的颈背,慢慢地摩挲着,“怎么把头发剪了?”
这是他说的第一句话,声音沙沙的。江玥还是伏着,像小猫安伏在主人的腿上。她不希望有任何东西搅破这刻的温馨,要不是颈上那冰凉的温度提醒着她,她真以为这是一个梦幻泡影。
“康州的秋老虎太厉害,哪知道剪了更热。”江玥的声音从被子里闷闷地传出来。
“还是长发好,你记不记得小时候,每次你洗了头发,都叫我给你分头路。有些不知道你名字的人,后来问起你,都说就是那个两小辫的女孩呀。”江珺像是陷入悠远的回忆,廊灯发出幽暗昏黄的光照得一室迷蒙,让人不由生起怀旧的情绪来。
过了一会儿,王浩带着逸园的招牌鸡汁粥回来。江玥小心翼翼地扶江珺坐起来,看着他吃完,连他去洗手间,她都要跟上随侍其侧。江珺做出惊恐的表情,“饶了我吧,等我真成了老得不得了的老头再来麻烦你不迟。”
那晚,江玥在医院陪了江珺许久,他们说着无关紧要的话,像不曾有过龃龉,也不曾有过分离。
在王浩送江玥回去后,江珺心底的波澜才翻涌上来。他想起她寄来的照片里,她与那个俊美的混血男子相依偎地站在梵蒂冈广场前,笑颜如春花绚丽。在那张照片的背面她写着——这就是阿懒。在他们为数不多的电话里她屡屡提起阿懒,和阿懒去葡萄园啦,和阿懒去欧洲啦,和阿懒做饭吃啦,她从未这样直言不讳地和他说起过别的男孩。原来这就是阿懒。
所以江珺以为她已在异国寻到了归处,以为她不会回来了,可是三年过去,她却回来了。
江玥是四月份回国的,却在九月才告诉他,已经考了J大西哲所的博士,但没有说她为什么回来。江珺记得那天在J大的茶室里,他问她为什么又改行读哲学了。她侧头想了想,回答他,“哲学比其他学科更根本吧,我有许多人生困惑,也许哲学能帮我解答,如果不能解答,它至少可以帮我把问题消解。”她语调缓缓,眼神清冽。江珺不得不承认她已经结出了成熟的果子,有了自己强硬的内核。在自己对面坐着的是一个独立的个体,她已能自己承担人生的选择。她已不再事事询问他的意见,也不再惶惑地求助于他的经验。
今天又见到她,剪了短发,圆圆的脸看起来仍然稚气,但是很美。江珺叹息,不可否认,他想念她,想了很久的想念。
第二天一大早江玥又来医院。手提着的保温壶里是刚刚熬好的小米粥,肩背的大包里,装着东野圭吾的推理小说,ipod也已灌上了江珺喜欢的披头士,再加上王浩从酒店取来的随身衣物,可谓一应俱全了。
江玥将小米粥倒进碗里,端到小桌板上,“中医说小米粥最补气养胃了。”
江珺吃一口,问她:“是你做的吧?起来这么早,睡得够不够?”粥很香也很淡,他能肯定是出自江玥之手,因为她知道他不喜甜食。
江玥嗯一声,坐着等他吃完。收了碗,拿水让他漱口,见他新冒出的胡须长得拉拉碴碴,又找出电动剃须刀,递给他。她做起这一切来非常的纯熟自然,恍如回到了他们一起生活的那些年月。
逢到医生来查房,江玥仔细地问了各种注意事项,听到胃出血有百分之十的死亡率,她是大大的后怕,紧忙拿出纸笔记下有利调理的食方。
接着江珺挂吊针,江玥靠在沙发上用黑莓手机看电子书。
江珺见她丝毫没有离开的意思,“你不用上课?”
“这学期我就选了两门课,一门导师的,已经和他说了不去不要紧,另一门马克思主义与当代思潮,你觉得有必要去吗?”江玥抬头看他,心里琢磨他到底想干嘛?是又想赶她走?
江珺问,“那你不靠着睡会儿?”
“刚睡醒,不困啊,困了自然就睡。”
江珺继续问,“你手里看的是什么?”
“虹影的K,那个……一个同学传了个未删节版的给我。”说到后来,江玥脸红起来,像看色/情漫画或是看A片被大人当场撞见。
“什么K呀?还有未删节版。”江珺好奇地追问。
“那什么,就是前几年闹了官司的,”江玥想着要怎么解释才能摆脱自己偷看禁书的名头,突然反应过来,“你是不是没事做觉得无聊啊?”
“对啊,要不你把那什么K给我看,手机轻巧我单手拿着正合适。”江珺建议道。
这怎么可能!江玥与任何别的人看电影看到情/色场面都不要紧,唯独与江珺不行,从前不行,现在也还不行,K里面大段的性/爱描写若让他看见,她岂不是要赶紧找个地洞钻进去。
最终那天江珺是听了半本东野圭吾的《白夜行》。她坐在他旁边,声音轻柔地读过一页又一页。读到稍微涉及性的地方,她的声音就微微一抖,语速加快一点,江珺本来觉得没什么,但还是不由地被她的紧张触动了,就这样的一点紧张便催动起了暧昧。幸好,这样的性描写只得几处,书里的故事绝望而悲凉,在绝望悲凉中他却听出了几分温情。
隔天江玥仍然是早早就到医院。八点医生来查房,江珺向他再三要求出院。医生最终同意,强调说出院也可以,但回去一定要静养。
在江珺与医生据理力争时,江玥一直沉默不语。等医生离去,江玥才问:“你是要回祁宁吗?”
江珺隔着卫生间的门回答她,“不,我还得在康州待上一阵子。我们准备和J大的工程学院合作办一个船舶制造研究所。正准备去谈的,结果就躺到这儿来了。”他换下了病服,走出来的是浅灰色圆领衬衣黑色长裤,最简单的衣服总能让他穿出最好的风度。
“你别住饭店了吧,住到家里来好吗?我课少,我来做饭,医生说要养的,要注意饮食,注意休息。不然我不安心。”江玥问他,“好不好?”
为什么不?江珺找不出理由拒绝。他看见她望着自己,孤意在眉,深情在睫,让人狠不起心拒绝。既然自己想,又为什么不?他一直用理智驾御着激情和欲望的驽马,但这么多年他也不止一次怀疑这样做是对的吗?即使是对的,也未必就是好的,为了所谓的正确,他舍弃了太多。而今他已届不惑之年,人生还剩多少?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好,就回家里住。”
不过是一个最最普通的允诺,却让江玥喜不胜禁。她抿嘴笑起来,嘴角浮现两个浅浅的梨涡。江珺看着那两颗小豆子,心里想自己对她是太苛刻了,你看她是那么容易满足。
王浩办妥了出院手续,开车送他们到香蜜河寓所,因为还要去江珺之前住的饭店为他取文件,没等进屋就离去了。
江玥转动钥匙开了门。买房一次,装修完一次,今天是江珺第三次进入这间公寓。他环视房间,沙发,茶几,一架立式钢琴。书房两面墙都是直顶天花板的书架,装了滑动玻璃门,宽大的香楠木书桌,旁边放着一张摇躺椅。住了这么久,也不见她添置过什么装饰,如果非要说什么装饰,也只有餐桌上一盆水养的绿萝,阳台上的吊兰,书桌上的仙人掌。
江玥进入书房,将桌上摊着的书,笔记,电脑都收拢,一面整理一面对江珺说,“不用看了,和你一样我奉行极简主义。书房就让给你办公了。”
“那你用什么?”
“你还不了解我呀,我当然是到处窝,沙发,地板,餐桌,随便哪儿都行。”
江珺笑起来,他当然记得。很小的时候,她喜欢拿着故事书到处趴着看,有时他回来晚了,不见她在床上,就得找房间的角角落落,挖她出来再抱上床。刚开始她还会觉得很神奇,第二天跑来问他,咦我是怎么变到床上去的。
江玥打开那间大卧室的门,这么多年过去,它的主人终于来了。KingSize的大床垫直接搁在地上,依他喜好设计的衣帽间,地毯松软,卧具时时翻晒,连卫生间里都放好了他惯用的浴液,剃须刀,浴巾浴袍,拖鞋,所有的东西她都齐备着。
江玥推开窗让房间通风,江珺站在她身后,呼吸着随风而入的秋天的气息,心内五味杂陈,世上可还有另一个人像她一样了解他的一切所需,惦念着他的每一个喜好。
与正文无关
刚刚删改了三章觉得冗余之处。
今天在荐书区看到了江乡的推荐帖,有网友说不喜欢,这是很正常的,因为许多众口叫好的红文我也是一点都不喜欢,每个人口味都不一样。nina批评文里提太多哲学了,有卖弄之嫌,我觉得这个意见挺中肯。最初我也告诫过自己,因为是第一个文,很容易就想要把很多东西都装进去。我想还是解释一下我这么写的原因吧。一是因为这个文自身的需要,江玥是由江珺这样的人教育出来的(江珺不是一个普通的商人,80年代的大学生和我们现在区别太大了,那时萨特之类都是大热卖的畅销书,连约会都要拿《存在与虚无》装点门面),而江玥本身也是喜爱阅读那种安静性格。而且这个文许多人物的背景是高校,我想还是应该写出它真实的味道。二是我自己的喜好,我很喜欢村上春树,读他的时候就喜欢读到里面的人物看什么书之类的,比如我特别喜欢的《斯普特尼克恋人》。
但我还想说的是这个文没有想要说哲学,顶多也就是一些人生感悟,所谓的“生活哲学”。
另一个批评说情节老,这个我真的没什么好说,难道要回应以“太阳底下无新事”吗。nina说最终不过是在一起或不在一起,那么哪个小说的结局不是这样呢?其实想写这样的故事,是因为想写老男人的爱情。一个成熟的,对女主认真的老男人是怎样心动以及克制自己的,我觉得这里面有很动人的地方。
因为有了这个批评,我又反省了一下,在后面我会把握好尺度。如果与情节相关的,我还是得这么写,反之无关的,就撇掉。不过也许这个文就是很小众的,因为毕竟是言情,何必装深刻呢。但是我只能写自己想写的,没办法。只希望自己能进步,写出让自己满意的。
谢谢提意见的朋友,即使你不喜欢这个文。也谢谢为我推荐的朋友,以及还在看这个文的朋友。
惦记着要写文,提早回来了,不过也不一定能写出来。抱歉,明天一定会更的。
第十六章
24
不过半天时间,江珺就深刻体会到什么叫才出龙潭又入虎穴。他来到了一个比医院更不自由更受管束的地方。
一支烟刚夹上手,还没点着,江玥就飞奔过来,抢走了打火机;刚起身去厨房还没接近咖啡机,江玥怒目而视,冲泡了一壶铁皮枫斗递到他手上;才在书桌前坐了两小时,江玥就严令他去躺着休息。
“别怨我,我不过是遵医嘱啊”,江玥见他一脸苦笑,提出补偿:“要不我弹琴赔你?”
有多久没听过她弹琴了,在巴赫赋格曲的清音里他像回到了往日时光。在她离去后,那些吉光片羽,时时重现在他的梦里,即便醒时也在心头萦绕不去。
江玥弹完第二支赋格,转头回望,只见江珺已经安静地睡着了。她拿来一条薄毛毯,蹑手蹑足走到躺椅前给他盖上。从前他也曾这样为她做过许多次,那时候她小,现在她可以照顾他了。
江珺是被自己的叫声惊醒的,他听见自己口中急促的呼喊“玥玥,玥玥”,但没人应答。江珺懵懵然从梦境回到现实,房间里阒然无声,琴盖已经合上,他四处扫视,不见她身影,去各个房间搜寻了一遍,仍是没有踪迹。在他开始着急时,响起了钥匙转动的声音,江玥从门外进来,手里提着大袋的食材。
“你怎么能突然跑不见掉?”江珺话带怒气。
“我只是去门口超市买菜啊,怎么啦?”江玥有点糊涂。
“没什么,做了个恶梦。”江珺用手搓着脸,半晌才又说话,“梦见我们开帆船出海,一个大浪打来你被卷走了,拉也拉不住。”
江玥走到他身边,触触他的手臂,“你看,我在这里。下次出门我一定留纸条告诉你。不让你找。”
接下来的时间里,江玥进厨房洗菜,煮饭。江珺倚在客厅的沙发塌上,开了电话的免提与公司的各项负责人通话,恒洲已经设立良好的公司治理结构,权责明晰,即使江珺几天不在也能有效运行。
江珺听取汇报下达指令,时不时瞥一眼料理台边忙碌的身影,砂锅咕嘟咕嘟地响着,弥漫出当归党参的药香,隐约还听见她哼着樱桃小丸子的主题曲,“小小脸蛋儿红通通又圆溜溜”。江珺哑然失笑,唱的可不就是她自个儿,这一岔神就忘了电话那头的人了。那边问着,“江总,你说这样行吗?”江珺只得咳一声,“嗯,刚刚信号有点问题,麻烦你再讲一遍。”
这样的日子继续着,因为义正辞严地要求江珺多休息不熬夜,江玥自己只得改掉了日夜颠倒的恶习。到了夜晚十点回房关灯躺下,江玥以为凭自己失眠的不良记录,肯定是睡不着的,可睡意却总如期而至,她不无嘲讽的想隔壁那个人还真的是定海神针。
江珺一直没有提起俞新蕊,江玥也有意不问,甚至不去留意平日他们有没有通过电话。江玥几乎断了与外界的所有联系,陪着江珺休养。
每天早晨和傍晚他们沿着香蜜河散步,秋天河畔的桂树都开出了繁茂的小黄花,空气里满是它的甜香。江玥从枝头拽一点小碎花偷偷放进江珺的口袋,她观察野猫,也对别人拉出来溜的狗品头论足。但若有狗朝她跑来,不论多小,她都拽紧江珺的手,有时还会很可笑地嘟囔“叔叔救我。”
江玥和他说过,五岁时在教堂门口被不知哪里跑来的黑狼狗咬了胳膊,从那以后就一直怕狗,远远地可以叶公好龙,近了就紧张得不得了。
这么小的一个幼年时的情结过了二十年她还摆脱不了。而她与这个性命相连的人感情缠结也快二十年了,这中间的结早成了死结,怕是她用尽了余生也打不开了。那就让它结着吧。
25
这样闭关了近一个星期,江珺已然大好。江玥也就放松下来,该上的课该听的讲座也都不再落下。博士一年级还是很轻松的,发论文,开题,做毕业大论文这些都还没压到背脊上,像江玥这样转专业过来的,负担稍微重些,要补读许多基础书。
周二晚上是江玥导师的课。一个教室座无虚席,连座位的过道都站满了人,这可是一门讲康德的课呀。晦涩艰深的康德都能吸引这么多人?江玥被这怪异的场面吓到,后来才知道这些人慕的不是康德之名,而是宋嘉祐之名。这些听众里商人、搞艺术的、卖计算机的三教九流无奇不有,宋嘉祐为人谦逊豪爽是一个原因,但更重要的是他讲起正经学问来功夫一流。他的本事决非哗众取宠的表演与逗趣。这一堂课他只是坐着,握一只旧手表,娓娓地说着三大道德黄金律,清晰缜密,却又有信手拈来的从容气魄。
九点半课结束,剩下最熟悉的学生攘攘地陪他去饭馆吃宵夜。那天他们去的是J大正门左侧的望江南,十个人坐成一桌,未要食物先点下啤酒。
等酒来的间隙,宋嘉祐问坐在身旁的江玥:“家里的事情都处理完了?”
“嗯,差不多都好了。就是这段时间没怎么读书。”江玥苦恼地坦白,“《纯理批判》我还没看完,你就已经讲《实践理性批判》了。根本来不及。你可别批评我。”
宋嘉祐温言相慰:“我没要批评你呀。慢慢来好了,要知道当年我是读了半年才把《纯理》读通的。”
啤酒送来,每个人都倒满碰上一杯,酒一下肚气氛又热烈起来,政局和历史,秘辛与八卦什么话题都有。
十点左右,江玥手机响起来。
“你回去没有?”江珺问她,今天他去工程学院找院长谈了合作的事项,晚上请学院的书记和三个院长在索菲特吃饭。
“还没,还在望江南吃宵夜。”
“我过来接你吧,我就在附近。”
也就五分钟,江珺就到江玥说的饭店。画满水墨山水的壁厅很亮,这个时点仍坐满了食客,江珺一眼就看到了她,白衬衣外罩着碧绿的对襟针织衫,走近一些时,他看见坐她身侧的男人很细心地为她用筷子剥去鸡皮,再把碟子推到她面前。而江玥呢,眯着眼吸一口烟,疏懒的神情是他从未见过的。
“江玥。”
江玥将烟摁灭在烟灰缸里,应道:“叔叔,你这么快就到了。”
“以为我没那么快,所以还有时间抽根烟,是吧?”
宋嘉祐闻声也转过头。江玥为他们介绍,“叔叔,我导师宋嘉祐,这些是我的同学。宋老师,这是我叔叔江珺。”
宋嘉祐与江珺握手,说道:“江先生,你别怪江玥。近墨者黑,她入了我的师门,不小心把我的臭毛病都学去了。”
“哪里。我不过是气她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管我管得严,自己一边逍遥。”
等他们说完,江玥插进去:“我去下洗手间,等会儿我们可以先回去。”
宋嘉祐请江珺坐下。见江玥走远了,迟疑地问他:“江先生,是不是去年在纽约打过电话给江玥?”
江珺想了想,“是有这回事。宋老师怎么知道?”
宋嘉祐说,“我和江玥搭伙开车去伯克利,你打来电话时正好轮到江玥做司机,你知道旧金山大坡小丘多得不得了,唉呀真是惊险。”
宋嘉祐像解了谜一般地恍然大悟,原来就是这个人啊。他对那通电话印象深刻,因为江玥在挂了电话后,这样问他,“宋你说,如果我现在出车祸死了,他会不会飞来见我?”那段时间江玥的情绪极其低落,所以他才想到带她去冬季也温暖如春的旧金山,只是不凑巧那年旧金山一直霪雨连绵。
江珺叫回出神的他:“宋老师,你与江玥是早认识的?”
“是啊,江玥在哈佛读书时就认识了。”宋嘉祐语气怅怅,只差加上一句It’salongstory(那是一个很长的故事)。
江珺还有更多的问题想问,可惜江玥已经回来了。
“讲我什么话坏呢?”江玥穿着帆布鞋,一下子蹦过来。
“你那么睚眦必报,哪里敢在背后讲你坏话。”宋嘉祐用玩笑彻底结束了那个话题,“我们也收摊吧。”他示意服务生埋单。
江珺挡下他,“刚刚已经叫我的助手结过帐了。”
宋嘉祐笑笑,“那就却之不恭了。”
他们一行走出大厅,下圆环楼梯时,江珺一直看着走在自己前面的江玥,他知道她总看不清夜晚带着灯光阴影的台阶,从小她就没少为这个摔过跤。
可是江珺也看见了那个宋嘉祐,他走在她边上,手虚虚地护在她背上,好像他是她的保护神,而且由来已久。
江珺渐渐拖拉在后面,他不知道宋嘉祐与她轻声说着什么,只见她频频点头,温顺的样子,那不是从前的他们吗?从前走在她身边的不都是自己吗?何以现在落得那么远。
第十七章
26
回到车上,江珺一直没有说话,江玥也闭目靠着不出声。都说两个感情深厚的人相处时即使是沉默也不会觉得尴尬,这场沉默里却透着一点异样。
江玥被一晚上高强度的课程和聚会弄得信息饱和而疲累不堪。到了家,放下背包就去冲澡。待她出了浴室,江珺却还坐在沙发上,漠然的神情让江玥猜不出他在想些什么。
“过来,我有话和你说。”江珺指指对面的软塌。
江珺看着她踢掉拖鞋跳上藕色的贵妃塌,盘起腿坐下来。刚洗完澡,脸上还透着点粉红色的晶莹,深蓝色的带帽衫,紫色的瑜伽裤,渐长的短发黑漆漆地搭在脸和脖颈上,这些色彩像电影的慢镜头一帧一帧地映入江珺的眼里。
青春女子,如花的韶华,又有谁人不爱。江珺笑,只是这笑里既有冷峻也有自嘲。
“你的表情怎么那么诡异?我看起来有什么不对吗?”江玥问。
江珺没理会她的疑问,转而提出一个完全不相关的问题,“宋嘉祐有多大年纪?”
“好像是六三年的,嗯,今年四十四吧。”江玥纳闷,怎么问起宋嘉祐的履历来了。
“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前年他得了富尔布赖特基金会的资助,到哈佛做访问学者,后来在聚会上就认识了。”江玥想了想,还是组织起最简略的语句回答了江珺。
“他有老婆孩子的吧?”
“离婚了,好像有个儿子,不过应该是跟他前妻的,具体的我也不清楚。”江玥觉得问题的走向越来越奇怪。
“是他叫你回来读他的博士的?”
“他是这么建议过,但我回来是因为我自己想回来。”
江珺从茶几下的烟盒里抽出一支烟,夹在手上,也不点燃,就那么夹着,像能稳定心绪似的。
他嗤笑:“呵,他比你大了快二十岁,还有过一段婚姻,江玥我告诉你,你们之间信息完全不对称,你的每一点心思他都洞若观火。”
“这是什么跟什么嘛?我怎么一点都听不明白你说的话。”
“他没有在追求你?”江珺问,继而用了然的口吻补充道,“你别告诉我说没有。”
“我承认他也许是喜欢我。但是……”江玥言语不继。
她又开口,声音很低:“他帮过我许多。”
“所以你就要报答他的知遇之恩。你是要做他的缪斯还是怎样?”
“我……”江玥无从辩白,因为在许多人眼里,她与宋嘉祐的关系不清不楚,连学校的同学都知道宋老师对江玥有几分特别。何况这年头师生恋的事迹是屡见不鲜。
“还是你就是喜欢老男人?”话一出口江珺就后悔了。
江玥愣住,她怀疑自己是否出现了幻听。
良久江玥站起身,“今天我们都累了,早点休息吧。”
江珺看着她往房间走,身影随之消失在门后,她连门也关上了。
他用手掌盖住脸,喃喃自语,说的却是“对不起。”可她又听不见,即使听见了,那话也收不回了。江珺不信自己居然亲手扎了她一根卑劣恶毒的刺。那是他吗?还是他心里有魔鬼在作祟?
江玥抱膝坐在床上,双眼怔怔地盯着墙面覆着的壁纸,巴洛克繁复锋锐的花纹,好像她嶙峋对峙的爱恨。
这次她没有生气,只是觉得悲凉。她在这个人身上耗尽了所有的感情,却被他这样误会。他以为爱是那么轻易的事情吗?
别的小孩摔了跟头,受了委屈,是哭着喊着叫爸爸妈妈,而她只会放声叫叔叔。从来都是他,一切都来自他,一切也都归于他。谁也没有办法重来改变那些经久年月刻下的痕迹。
冷静下来后,江玥仍是百思不得其解。一个只见过一面的宋嘉祐何至于惹来他这样恨铁不成钢的激愤。他知道陆沙,也知道阿懒,但却不曾过问更多。宋嘉祐不过是年纪与他相仿,他便不能忍受?还是他已为她划好了界限,一旦触线,她便得接受惩戒?
江玥听见他敲门,一下,两下,他叫她,“玥玥?”
江玥不理。
他再叫她,他说:“对不起。”
过了片刻他又说:“我只是担心你,怕你受苦。”
江玥没来由地觉得好笑,他可知是谁让她受的苦最多。英文里有一个词叫“bittersweet”,她的这场无望的爱,就是这样且喜且忧,甜蜜又苦涩,是不是每一场伤筋动骨的爱都是这样的滋味?
他还站在在门外,但那句讥诮的诘问也还在她心上回荡。
所以江玥只能这样告诉他:“我现在不想和你说话。”
不是江玥不肯坦白,而是宋嘉祐是伤上的硬痂,那痂壳下面的伤是她不忍忆及,不愿谈论,也不可再曝露的。
尽管在要讲到阿懒时,江玥已是一语越过。但这个晚上,阿懒还是入梦来了。
阿懒和她在托斯卡纳的一个小乡村,很像他们曾经逗留过的那一个。时近黄昏,他牵着她的手在乡间原野上漫游,不知怎么就走到了一颗橄榄树下,树冠很大很大。他们躺在落叶覆盖的红壤上看天边晚霞。后来阿懒就不肯老实了,脑袋在她身上在钻来钻去,卷曲的棕发蹭到她腋下,蹭到她肚皮,蹭到她腿侧,痒痒的,令她哧哧发笑,麻麻的,让她呓语出声。他不住地亲吻她,吻她鼻尖,嘴唇,锁骨,久久地流连在她的胸乳上。他随着晚风在她身体里缓缓地摆动,那么温柔,那么绵长。他们的喘息声像林间茂叶的长啸,唿……唿……
他们在夕阳下做/爱,又在夜半的星空下做/爱,在无涯的虚空里,温热的肌肤紧紧相触,直到枝梢上的晨露滴落。
然后,江玥就醒了,她用手拭去眼角簌簌滚下的泪。原来冰凉的不是那露珠。
一场梦醒已经是第二天的九点。江玥出了房间,看见江珺已经坐在餐桌前等她了。江玥绕过他,进了卫生间。站在洗脸池前,手里蓄满冷水拍到脸上,一抔一抔试图消除眼圈的浮肿。饶是这样,江玥知道还是被他看出来了。
今早江珺等了很久也不见她出来,只得自己沿河跑步。晨跑完从小区门口的永和大王买了早餐回来。所以此时他正殷勤地为她布置,咸豆花,萝卜丝饼,桂花饭团。江珺对她口味的了解从不会出错。
“玥玥,原谅我吧。”江珺看着她,语气诚恳又讨好。
江玥搅碎豆花,一口一口舀着,还是不应他。
“我错了。我应该相信你,你肯定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也相信你自己能处理好。嗯?原谅我吧。”
江玥没抬头,但是“嗯”了一声。
江珺听见咧嘴笑起来。他从底下变出一个小盒子放到桌上,推到她手边,“本来昨天要给你的,放到现在,你就把它当作是我给你的赔罪礼吧。”
江玥拉开绸带,撕掉玻璃纸,现出一个乌黑的沉香木盒。里面装着一只江诗丹顿的手表,玫瑰金的表圈,表面中央是一个微缩金质面具,非常美丽典雅。那天她在杂志上翻到江诗丹顿出艺术大师系列的广告,当时不过是赞了一句好创意,他就记住了。这款表全球也就出二十五只,想来他第二天就去店里订了,所以才能这么快到得她手。
江玥叹息,犹如她那样地在意他,他也不是不把自己放在心上的。
第十八章
27
这一天江珺按约定去J大工程学院察看他们港口海岸研究所的实验室。
每个男人对动力和机械或多或少都有些热爱。江珺有心投入造船业,当然还有许多顺理成章的因由。在他从事航运业的十几年时间里与船有过的交道自不待言,造船与他大学所学的专业也不无关系,再加上祁宁有长达六百公里海岸线。
眼下中国的造船业虽然兴盛,但绝大多数是粗制滥造的小船厂,能承接的订单其实非常有限,许多船型,包括三峡上的游轮仍然得靠进口。江珺期望能革新技术与设计,进入这个行业的高端市场。
近一年来他都在为造船厂奔忙。祁宁已经批下四十万平米的地,兴建了大型船坞,前段时间去新加坡与赵氏谈的也是合资造船的事,现在留在康州就是想组建一个技术团队。
江玥收拾书房时,见他把资料图片,专业书籍,各样文件摊了一书桌到处都是,其中一份合同足足有一本词典厚,看得她目瞪口呆,造一艘船居然有这么复杂。
书房已经完全成了江珺的领地,江玥也不敢乱动他桌上的东西,仍旧把自己的书和电脑搬到餐桌上。宋嘉祐在主编译介一套劳特里奇哲学家导读丛书,都是名家撰写的小册子,页数薄但精辟入里。他带的博士生每人都被分配了翻译任务,江玥分到一册梅洛庞蒂。
上星期因为照顾病中的江珺,江玥几乎没动工。积压下来,这个星期的工作量就更加重了。江玥打起精神,先将一段原文录入文档。敲完一段也算是通读过一遍了,接着就是逐字逐句地译,斟酌怎样遣词造句才是准确流畅。译梅洛庞蒂,就不可避免要碰到法文词,她那半吊子法语也算派上了用场。如此精耕细作地忙了大半天,才译了导言的一节。
手机在桌上猛然振动起来时,江玥被吓一跳。她一边揉眼睛一边接起电话。
是徐炎辉。听见江玥应声了,他单刀直入地嚷嚷起“江湖救急。”
江玥的这位师兄平日最爱插科打诨,今天却难得的说话简洁。很快他道明了来由——要江玥帮他校对他的译文。
“老宋明天就要我交这章过去,我刚刚赶工出来,肯定是漏洞百出,你帮我校对一遍,我还要把尾注整理出来。帮个忙好不好?”
江玥无力地一声“噢”拖得长长,自己这厢还忙不过来呢。
“别忘了,你助教的活这段时间都是谁帮你顶着的?投桃报李嘛。”
说到最后徐炎辉给江玥提供了一项选择:“要不你跟老宋说说,宽限我几天?”
“讨打啊,你自己说去。”江玥很清楚宋嘉祐说一不二的性格,最烦人无故拖延。
“我说当然是讨打。你说老宋才听,只要你说,他肯定同意。”徐炎辉边说边笑。
江玥听他笑得古怪,赶紧打断他,“行了,我给你校对就是,发过来吧。”
学院里早有传闻宋嘉祐与新招的女博士很是暧昧,桃色流言总是传得比风还快,江玥对这种调侃不免敏感起来。
江玥无可奈何地结束了通话,登录邮箱收邮件。徐岩辉猜准她会答应,所以早就把译稿发来了。江玥下载了附件,却打不开,文件后缀名是docx,很显然徐岩辉用的是OFFICE2007,她试着改了后缀名,结果是满屏的乱码。
江玥正要打电话过去让他重发,突然想起江珺的笔记本电脑里装的就是2007版。
去到书房,从层层叠叠的纸张下扒出他的电脑,开了机,用U盘拷来徐炎辉的译稿,存到可用空间最大的E盘。
江玥进入E盘,看见整个磁盘除了刚刚拷进去的“斯宾诺莎第三章”,就是只有一个文件夹,用着一个特别的名字——“岁月的童话。”
江玥奇怪,这不是宫崎骏的那部电影吗?难道江珺还爱看动画片?
从小到大,江玥在满足自己的好奇心上不知枉费了多少精力,比如追美剧Lost,眼见越拍越鸡肋,剧情越编越神怪,可越是神怪离奇,她就越想知道葫芦里还能卖什么药。江玥也不止一次地唾弃过万恶的好奇心,可生活的乐趣已是这样少,哪能再去棒杀。
所以,江玥自然是打开了这个“岁月的童话”。
“童话”里又有许多个子文件夹,一个一个编着号,江玥随意地选了一个14。
然后她看到的是她自己。
第一张照片是她带着草帽坐在溪边,第二张已是卷起裤管,脚伸入水中,第三张是她举起一枚被流水磨得光滑圆润的鹅卵石,第四章是她露着牙齿笑得眼睛都弯了,第五章只有水中两只重叠的脚,她踩在他的脚背上。江玥看一眼就想起来了,这是她十四岁那年暑假,江珺带她去天目山消夏,在山上住了好几天。她记得他给她抓了许多萤火虫,还有很少见的一只蓝蜻蜓。
在14里,还有许多的她,有一张光线拍得很暗,那是机场的候机室,她枕在他腿上睡着了。这张照片是她从未见过的。
江玥难以置信,转去打开第一个文件夹“7”。
还是她,很小的人,坐在钢琴前,身体微微前倾,背挺得笔直,手指自然地垂落在琴键上,这是她在家里练习老师教的姿势。还有一张,她歪在一个大雪人边上。江玥记得那天是星期六,她第一次见到下雪,他帮她在院子里堆了一个很大的雪人,她跑进屋拿了他的一根雪茄充做雪人的鼻子,记得当时江珺还笑着说,插上去挺像鼻子的。那时她根本不知道这种雪茄有多难得。
江玥逐个文件夹打开看,原来每个数字都对应着那一年的她。小学、初中、高中的毕业照,学生证,借书证。甚至还有她用钢笔蘸了彩色墨水画的新年贺卡。画得极其糟糕,一个铃铛画得像梨子。很多年后她的绘画技能依旧没有进步,因为最后一张圣诞卡片里的麋鹿看起来更像是毛驴,那是她十五岁时画的。
她怎么也没想到他竟然把它们都扫描了出来,并且一一归档。
江玥还找到一个音频文件,点击了播放,她认出来那正是自己弹的。因为没有人会把愁肠百结的《冬之旅》弹得那么欢快。但她根本不知道有这段录音的存在。它在“17”里面,就是说那是在她十七岁时录下的。江玥隐约记得某个冬夜他们蜗居在家,他一边转动着杯子喝葡萄酒一边看着她的手指在键上叮咚起舞,那次她选的就是舒伯特的《冬之旅》。
“18”之后几乎没什么内容。
直到“22”又出现了许多她的背影。她手里提着鱼篓和折叠木椅往院子外面走,风卷起没有编进辫子的碎发。那是她二十二岁出国前的寒假。她回了祁宁,住的别墅附近有个青山湖,她常常在午后陪俞新蕊的父亲去钓鱼。江玥看出来,这样的背影只有他站在二楼的窗台那里才能拍到。他拍了许多张,如果连在一起看,都能看出她脚步行走的节奏。
江玥惊讶地捂住嘴,这些都是她从来不知道的事情。
她不知道江珺在她背后,在她睡着了之后,在没让她发觉的情形下,曾注视过她,聆听过她,并将这些注视和聆听都留了下来。
江玥也为此感到惊悸悚然,但在惊悸之余又有点心酸,也许还有点忿恨。他为什么只肯在背后凝视她?他为什么不转过来面对她?那样她也就不用凭空猜测他的心意。
江玥继续往下翻,“23”是她在美国的第一年,她拍了许多照片发到他邮箱里。学校,宿舍,常去吃饭的餐厅,每日上课经过的路,一起上课的同学和老师,万圣节派对上她戴着面具,除夕夜和一群中国留学生看电视吃批萨。也许是隔得远了,所以她可以像从前那些离家远行的游子写家书回去一样,她发照片给他,偶尔附上简短的几句话,告诉他自己适应得很好,生活很热闹。
其实最初的一个学期她过得特别寂寥。
最后一个文件夹是24。里面只有有一张明信片和一张照片。是一张很简单的风景明信片,那时她坐在着名的罗科咖啡馆眼望着少女喷泉,想了很久,只写下一句,“我果然重游罗马了,你呢?”
阿懒探过头来想看她些什么,她却拿手盖住,好像小学生盖住自己的试卷答案不让同桌偷看。离开咖啡座后,她找了最近的一个邮筒把它投了进去。
最后的那张照片,就是她和阿懒站在梵蒂冈广场上。那年他们都是二十四岁,是可以在五月就挥霍掉整个夏天的年纪。两人穿着一式的白T恤、米色短裤,她还戴着墨镜,阿懒手揽着她的肩,她顺势倚着他半边的身体。看不清她的眼神,但看得出她是笑着的。阿懒也笑,露出白亮的牙齿。广场上的鸽群时时被经过的行人飞掠而起,隔一会儿又悠闲地停下走动。他们俩就立身其间,好似两只快乐的大白鸽。
江玥是考虑了很久,才把这照片发到江珺邮箱的。她告诉自己,如果她势必寻不到归宿,那么就找一个同行者结伴浪游吧。
只是她没有料到,这个同行者只陪伴了她小小一段就离去了。
第十九章
28
江玥关了文件夹窗口,闭上眼,江珺也好阿懒也好,都牵动她太多的情绪了。
房间的隔音做得太好,正午时分周遭仍是一片静寂,只听见墙上的钟,咔嚓咔嚓地走动,电脑风扇偶尔有点轻响,江玥在心里默念,好了,好了,该干活了。
打开徐岩辉的译稿文档,江玥专心校对起来,把漏译的,错译的,各种表达的细微处都纠正补上,并在后面用蓝色字体注明她改动的理由。江玥自江珺处学来的做事风格,凡事讲究有理有据,但即便真理在握,也是措辞温和,不伤人面子。
这样一通改下来,钟面时针已经指向四点,江玥错过中饭,却也不觉得饿。乘着手头的事情告一段落,就踱去厨房煮了一杯清咖啡,再用机器烤了两片面包,端到餐桌电脑前,一边吃着一边对译稿做最后的确认。确认完毕,江玥给徐炎辉写了封邮件,发去校正稿。
“唉,终于完了”,江玥叹着气站在碗池边清洗咖啡杯和餐碟。按部就班地做完一切,连手上的水滴都揩净了,江玥回到桌前,忍不住还是打开了那个“岁月的童话”,打开了那个编号24的文件夹。
之前所有的挣扎和自我暗示都成了徒劳。
江玥没有留下任何和阿懒相关的东西,当初一闪念间删除了电脑里所有的照片,后来回国,也没带回什么东西,都处理掉了,烟消云散不留痕迹。所以现在一眼,只需再看一眼,阿懒的一切就在她脑里清晰浮现。
江玥与他结识于春天。
那时第二个学期刚刚开始,江玥基本上是每天清晨三点多睡下,别人的睡眠需要黑暗遮光,而她只有在熹微的晨光里闭上眼睛方觉安全。如果是没课的上午,江玥就睡到十点。起来梳洗穿着好,提着电脑背着书去附近一家名叫Epicu(伊壁鸠鲁)的咖啡馆。十点半的光景,刚好叫一份食物,算是brunch(早中饭)。
江玥仍是多年孤僻的性子不改,一人独来独往。但她喜欢隐藏在人群中暗暗地观察别人,像草木盆景一样安静地处着,汲取咖啡馆里温热的人气。
一条街上那么多家咖啡馆,甚至星巴克离住处更近,江玥还是喜欢来伊壁鸠鲁。因为这家店不像别家的幽暗,光线总是特别明亮,适合看书写论文。空间很大,人也不多,不像星巴克还要排队,来这里的人多数也是学生,都是专心的各干各事,即使有聊天的也是轻声说话,不干扰人。而且每月交上15块钱,就可以享受店里的网络。唯一的缺点是店里的插座太少,只有四个,如若要用,就得加入抢插座行列。
江玥通常自觉不去觊觎稀缺的插座资源,耗到笔记本电池撑不下去了,就盖上电脑看书去。
可是那天刚好读书笔记做到了一半,电脑嘟嘟地叫起来告知她电池将尽。江玥懊恼地从包里找出电源线,开始四处逡巡找插座。
这时,长椅上邻座的男生拍了拍她的手臂,轻声说,“你可以插在我的接线板上。”
原来他自带了插座。
而这个人就是阿懒。
江玥笑着谢了他,依旧埋头敲完笔记。
待她合上书时,他又拍了拍她手臂,问道:“你是中国人?”他指指江玥桌上的《盐铁论》、《越绝书》还有一册阿城的《威尼斯日记》。
江玥点头答是。
他兴奋地说“太好了。”他介绍自己是哲学系的研究生,这学期选了一门中国哲学的课,因为做的是知识论,所以现在正头痛地与“知/识/智”一类的词奋战。
江玥弄明白了他的请求,拿过他手上那篇嵇康《答向子期难养生论》。帮他把涉及知、识、智的句子都找出来,连带向他解释它们的意思,遇到江玥自己也不能肯定的,两个人就讨论一下。
终于解决完阿懒所有的问题。江玥靠在椅背上,问阿懒,“老板也是你们哲学系的?
阿懒不解,“不清楚呢,怎么这么问?”
“因为店名叫伊壁鸠鲁呀。”
阿懒歪头想了想,说道:“也许是因为伊壁鸠鲁说过‘胃的快乐是一切善的起始和根源,智慧与文雅也与之相关’。所以为了感谢你,让我来请你吃这家的招牌甜点怎么样?”
阿懒叫来提拉米苏和Espresso,“这个咖啡搭它最好。”他向江玥讲述怎样的提拉米苏才算地道,讲的头头是道。
江玥觉得惊奇,问他,“你对美食有研究?”
阿懒摇头,“我奶奶是意大利人,就是来自提拉米苏的起源地锡耶纳。”
江玥这才知道阿懒的血统有多复杂,复杂得连他自己都说不清。他侧头向江玥眨眨眼睛,“我外婆是中国人。可惜,她很早就去世了,所以我的中文这么糟糕。”
江玥和阿懒这就算认识了。
那时江玥对阿懒还了解不多,但她知道阿懒是真正有钱人家的孩子,因为他念的尽是无用的学科。好家庭出身才能这样不讲究实用性地读了古典学、艺术史,又转来读哲学,无需去顾及生计,只讲究趣味。也因此阿懒是真正的有趣又性情洒脱。
面对阿懒,江玥有时会感慨,谁说人生而平等,出身决定了一个人太多的东西,资质、气质与性情都在一开始就定下了。就像她,她的自卑和不安全感是永远也剔除不了的。
在认识之后,江玥便常常在哈佛园里遇见阿懒,最初她还以为他是故意装作与她邂逅。不过真相很快揭晓,阿懒根本就住在她楼上,不遇见才奇怪,只是从前她走路只顾低头默想。
招呼打得多了,渐渐地到了咖啡馆他们也会坐到一起。阿懒常约她去听音乐会,波士顿的演出很多,而正好他们都喜欢巴洛克乐团,买了套票听一个音乐季,几乎场场不落。江玥最喜欢的还是和他逛美术馆,因为与钻研过艺术史的人一起看展览,能听到太多的趣闻轶事和独到见解,比导游,比展览手册不知精彩几万倍。
而江玥也理所当然地成了阿懒的中文老师。
在他向江玥讨中文名时,江玥就指着他手中的《威尼斯日记》说,“他叫阿城,你就叫阿懒,那你就懒得名副其实了。”
阿懒的原名是Alain,要说音译也该是阿兰·德隆的阿兰,可江玥见识过他的懒样儿,觉得阿懒这个名字与他实在太般配了。
江玥第一次去他的宿舍时,简直不敢相信,看起来一点都不邋遢的男生居然住在这样的地方。几乎没有落足之处,地上到处是书,CD,甚至衣服也扔得到处都是。他竟然还疑惑,“为什么你一进来,房间就显得特别乱了呢?”好像江玥施了什么魔法似的。
江玥扒开一堆东西,找到椅子坐下。阿懒递给她一串香蕉,颇为不好意思地说,“我只有香蕉可以招待你。”这原本也没什么,让江玥惊倒的是他之后的解释,“其他的东西太麻烦,还要洗。”
所以自那次后,江玥绝少再去他宿舍,多是阿懒来找她。
阿懒无疑是江玥留学生活里的一束亮光,在那之前一切都是阴郁的,像波士顿冬季的天空,雾气浓重,总是灰蒙蒙。因为亮光突然地投射进来,江玥只顾眯起眼去迎接。在她还没来得及反省自己与阿懒的交往是不是太多,多得超过正常范围的时候,他们的关系就又变化了。
那天已经是夜里一点多了。江玥在MSN上碰见阿懒。
他问她,忙不?江玥说刚写完一份paper,上网逛逛。阿懒简略地回说,“等着。”
隔了五分钟,江玥的房门被敲响。
开了门,阿懒斜倚在墙上,一手擒着一瓶酒,另一手握着一只柠檬,用他怪腔怪调的中文说出来一句,“古来圣贤皆寂寞,唯有饮者留其名。”
江玥哈哈大笑,使劲怕他肩膀,“太酷了,连李白的诗都会背。”
阿懒也笑起来,“那是因为老师教得好哇!这不,为了表示感激,我就来进贡好东西了。”他晃晃手上那瓶特拉基出产的龙舌兰酒。
然后他熟门熟路地走到厨房,将柠檬切成片,还带了盐罐过来。
江玥找出两个喝白兰地用的小酒杯放在桌上,她没喝过龙舌兰,所以就坐等阿懒示范。
只见阿懒往杯里倒满金琥珀色的液体,拿起盐罐在虎口洒上一撮盐,又在中指和无名指间夹上一片柠檬。然后他快速地啜一口柠檬,舔一下手背,接着举杯一饮而尽,动作干脆利落,待酒顺喉而入,他长舒一口气。
江玥光是看着已能体会那美妙的享受。她学着阿懒的样子,喝完一杯,果然痛快。
这样几杯下去,兴致渐高,阿懒挑衅地看着江玥说,“咱换个玩法吧?”
江玥挑挑眉,欣然接受,“好啊,谁怕谁呢。”
阿懒捏了点盐抹上江玥的脖子,细盐沾在他的手指上,粗砺地摩擦着她的皮肤,很痒,可他偏偏抹得很慢。抹完盐,他拈起柠檬放在她唇边,江玥迟疑一下,微张嘴将它含住。
阿懒慢慢贴近,先是伸出舌头轻轻地舔她颈上抹了盐的地方,他双手扶住江玥的肩,不让她退缩,小口小口地吮咬她的皮肤。
那感觉非常奇异,江玥突然想,他会不会是吸血鬼?
然后她听见阿懒低低的声音,有点无措的,他说:“我一直都想吻你。”
阿懒已经抬起头。他用嘴衔下柠檬,吻她的唇,辗转反复,继而深入,带着无限渴望,仿佛她就是那杯烈酒,将他胸间煨烫,让他喉间灼烧。
后面的事情就很自然地发生了。
江玥迟钝地任由阿懒引领着她。而当她敞开手臂抱住他时,江玥才知道自己是那么地需要一个拥抱。
在高/潮攀升的途中,她的心里有个声音在不断呼喊——烧吧,烧尽吧,烧成灰吧。
她那么地狂野。是因为酒精的作用还是异乡的孤单,或者是那长久的寂寞的守望?
在她快站成了一根盐柱时,是阿懒将她从那绝望的姿势里释放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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