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淡色满楼之天堂完作者:极品雅词

作者:极品雅词

字数:493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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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不觉这城市的历史,已记取了你的笑容。——罗大佑《追梦人》一九九

一年。



那年我满了十八岁,有一段日子基本上夜夜笙歌,整天除了睡觉就是跳舞喝

酒,迷倒了大片男孩和男人,没什么本事,只靠颓废,真正彻底的颓废。



一个颓废的女孩对某些男人来说,有巨大的杀伤力。



那个时候酒吧里还不流行嗑药,我只会大杯地喝酒,喝到半醉走进舞池让巨

大的声浪淹没身体。通常我进去舞池不久,就会有不同的人渐渐围在我的四周,

间或有人递过来点燃的香烟或者喝残的酒,半醉后的我通常都来者不拒。



偶尔失态我会在舞池里和一些看上去还顺眼的男人接吻,在他神魂颠倒的时

候转过身去,然后冲另一个或者一群男人放电。



有一天从小就和我死党的容容说我:「你喝醉了酒怎么那样子啊,什么人都

让亲,我都看不下去了。」



我直直地望着某处,对她说无所谓。



「反正喝醉了看谁都一个德行。」



容容说:「你再这个样子,以后不跟你一起去那种地方。」



「那就不要去好了,我从来也没求你跟着我,像个小丫鬟似的。」



我恶狠狠地转身离去,听见身后传来容容眼泪叭嗒叭嗒落下的声音。



过后容容仍跟着我去了舞厅,她走到我面前坐下时眼泪还挂在腮上:「你可

以不拿我当朋友,但我做不到,我心里真的放不下你。」



心里有片刻感动,却飞快又凉下去,心想自己都这样了,还在乎谁放下放不

下呢!



那晚照旧喝醉。



隐约记得一个烂仔想趁醉过来亲我,老远就闻到他嘴里的口臭,一耳光抽过

去,结果被对方还手一巴掌打倒在地上。然后我坐在舞池的中央吐酒,酒从喉咙

里大口大口地涌出,对环境的感觉也渐渐迟钝下来。



在随后刺耳的叫骂声和酒瓶一声声破碎的混乱里,我居然没心没肺地酣睡过

去。



酒有几分醒时发现自己在派出所的隔离室,身边陪我的还有容容。



半年来我已经声名狼藉,虽然是第一次被关进铁栏杆里,心里并没有难受的

感觉,我早就做好了思想准备,一个人从开始堕落,就应该清楚最后的结果是什

么。



我想,迟早我会被扔进监狱里,并且,会被在里面关上好多年!



只是有些心疼容容,该被关起来的应该是我一个人,不应该拖累着她。



却仍一副冰冷的表情,醒了半天,目光都不肯落在她脸上。



夜里妈妈来保释我,同她一起来还有姓王的男人。



铁门打开我就拉了容容飞快地走,把妈妈远远的甩在身后。妈妈一路小跑追

上来,留下姓王的满脸堆笑地对个官一样的警察不停说谢谢。



谢他把我关起来吧?我想。



在派出所大门外妈妈追上我,抓着我的肩膀,什么话都不说,望着我悲伤地

哭泣。



冷冷地问她:「你哭够了没有?我困了,想睡觉。」



姓王的男人走过来,对妈妈说:「案子很严重,受害者被敲碎后的酒瓶捅成

重伤,现在正在医院抢救。还好青青没受到牵连,凶手供认他和青青并没什么特

殊关系。」



感觉容容握在我腕上的手轻轻地颤抖了一下。



记不清什么凶手,昏睡之后发生了什么我真的回忆不很清楚。讨厌地把头转

向一边,不想听见姓王的令人恶心的声音。怎么现在才看清楚他的本来面目呢?

记得从前我叫他王叔叔,他微笑着的样子,曾经带给我许多快乐时光。



那些逝去了的快乐时光,今天都已经变成记忆中不可触碰的伤痕。



生活充满着阴谋,现在才知道笑容越和善的人,越是心里最恶毒的。妈妈就

是在姓王的看似敦厚的笑容里,一天天和我,拉开了距离吧?



姓王的男人仍一脸不识趣的样子,对我说:「青青,以后不要再和那些烂仔

们来往了,你妈妈很担心你。」



冷冷地说:「我还跟那些烂仔睡觉呢,关你妈的屁事?你以为你们比那些烂

仔高尚多少啊?」



然后,狠狠又地吐出四个字:奸夫淫妇。



话说出来才知道心口在细微地疼痛,感觉自己已经泪流满面。



这半年时间我一次眼泪都没流过,无论在那些寒冷的日子,孤单的日子,痛

着的日子,早上醒来希望自己可以死掉的日子,和……无数次想念爸爸妈妈的日

子。



是啊,想念爸爸妈妈的日子。



几乎没有一天不在想念,曾经一起欢笑着度过的时光,曾经骄傲地被他们爱

着的时光,曾经拿了满分就可以被爸爸妈妈争着举过头顶亲吻的时光,变成一片

片尖锐的碎片,在一日一日绝望的想念中,割得我体无完肤。



半年前,妈妈嫁给姓王的那个男人的晚上,我在酒吧,用红酒掺着白酒把自

己灌得烂醉如泥。一个我记不清脸孔的男人扶着我去后巷的垃圾筒旁呕吐,醒来

时自己一个人蜷在垃圾桶旁边的狼籍中,内裤挂在脚踝,凉风顺着火辣辣的下身

灌进身体。



那个夜里妈妈在和我经历着同一件事情吧。不同的是她幸福地躺在姓王的床

上,我绝望地蜷在后街满地的垃圾里。



「叶青,你以后不可以流泪了,因为,这世界上,已经没有谁再会用心倾听

你的哭泣。」——这是那晚之后,我暗暗对自己说过的话。



可是今天,我怎么又放纵自己的眼泪流了出来呢?



心口一阵阵细微的疼痛,感受到妈妈的心,在比我更密集地痛着,眼泪就是

在那一瞬流出来。从小我就被教育成一个有礼貌有教养的孩子,十八岁之前,我

从来没开口骂过任何人,碰见有谁口中稍微的不干净,就会觉得他整个人都是脏

的,要远远逃离。



半年前出席妈妈的婚礼上,妈妈的朋友们还在夸我,青青越长越漂亮,也越

长越懂事。



那天我捧了大束的鲜花递上去,在宾客云集的明珠大酒店顶楼的旋转餐厅里,

用所有人都听得见的声音祝福妈妈新婚快乐的时候,妈妈微笑着的那最后一吻,

是她对我越长越懂事的最后一次褒奖吧?



今天我们身体之间仍是同样的距离,近在咫尺,可是心和心之间,已经远隔

天涯。



身上仍流着她一半的血液,心仍会在她心痛时突如其来的跟着悸动。



可是,却已经可以冷冷地望着她泪流满面的样子,感受妈妈的心脏和自己连

在一起的疼痛里,一个字一个字地对着她说:奸夫淫妇。



比[婊子]还要恶毒的辱骂,就这样可以当着妈妈的面说出来。



是什么改变了曾经的眷恋与景仰?是什么东西让曾经天籁般的一个名称,今

天变得可以让女儿如此残忍地践踏?



妈妈,您新婚的那个夜里,女儿痛着哭着喊着想你的时候,您像这一刻女儿

感受到你内心巨痛时的心脏悸动一样,感受到女儿的痛了吗?



我躺在只剩自己一个人的家里,吞了整瓶的药片,一天一夜的昏睡里,您,

和爸爸,没有一个人回去看我一眼。



爸爸走的时候,留了房子和他公司的一半股份给我们;您走的时候,告诉我

那些东西,您全部都留给我。



可是您忘记爸爸走后的那些日子,您是一种怎样度日如年的孤单了吗?



那么,您怎样可以,再像他那样,认为有了物质上的补偿,就不是一种抛弃

啊!



感觉妈妈抓着我肩头的手渐渐无力。



在姓王的冲过来扶住她之前,在我的注视里,妈妈一寸一寸瘫软下去。有一

秒想和姓王的抢着去抓住妈妈的手,飞快就放弃了。



我连自己都抓不住,还能抓住别的什么?



转过身决绝地离去。



冷冷地听身后姓王的怒不可遏的喘息,和自己心脏结成冰块的咯吱声。







一觉睡到第二天中午,醒来时发现容容呆坐在床的另一边,眼圈黑黑的,很

憔悴的样子。



问她:「一直没睡啊?」



容容说是啊,睡不着。



安慰她说没关系的,被警察问问笔录而已,又不是留下案底。



容容摇摇头。「我没担心这个。」



她问我:「你不记得昨晚在舞厅发生的事情了吧?真服了你,居然在那种情

况下醉倒,害我担心你被重击导致昏迷了呢。」



自己也觉得自己越来越厉害,几乎可以称得上宠辱不惊临危不惧。问容容:

「昨天的场面很精彩吧?是不是刀光剑影血流成河?」



容容说:「当时只顾着怕你被乱糟糟的人群踩到,我什么都没看见。」



我笑笑:「很危险吗?」



容容说:「你像只小猫一样蜷在地上,周围是四散奔走的人群,我怎么都没

办法把你从人群里拖出来,只能蹲在你身边,尽量把你的身体抱进怀里。」



想象着平日纤细柔弱的容容用双臂围住我的样子,我有一些心疼,在那种场

面里,她本身就是一个惊惶的,需要被人张开臂膀保护的小女孩吧?



我慢慢向她偎过去:「容容,现在,你是这个世界上唯一对我好的人了。」



容容的眉头轻轻皱了起来。



想起昨天对她说的那些混帐话,我开始恨自己。半年前如果不是容容叫了小

区物业管理人员破门而入,那次昏睡就是我人生永远的睡眠了;半年来如果没有

容容寸步不离的陪伴,今天我的身体我的一切,会像我受伤的心灵一样,变成千

疮百孔。



自己的父母都不肯像她那样再呵护我了,竟然还会说她像个丫鬟。



轻轻对她说对不起。「容容,我发誓不会再说出像昨天那样的话,你知道,

那并不是我的本意。」



容容的眼睛,忧伤地湿润。



我有些惊惶:「你骂我吧,只要你能原谅我!」



容容忧伤地问:「青青,我可以吗?」



「始终记得我们成为朋友的那一天。初中一年级那个中午,下着好大的雨,

我没有带伞,在学校大门口瑟瑟发抖,你坐在车里摇下玻璃冲我招手,我不动,

你打开车门跑向我,用力拉我的手,大雨同时淋湿了我们两个人;初中毕业我没

有考进重点高中,你求了妈妈去帮我交捐资助学的学费,你妈妈在前面走,你拉

着我的手跟在后面,整个下午都没有松开过;高二那年弟弟遭遇车祸,因为肇事

司机逃逸,还是你拉了我的手在医院前后奔走,交齐了弟弟手术住院的所有费用;

我英语成绩不好,你坚持每天用英语对我说」Iloveyou!「坚持在每天

分手的时候要我对你讲:」Seeyoutomorrow!「渐渐把英语变成

我语言的一部分;我家条件不好,你像妆扮自己一样拉着我去那些昂贵的专卖店,

把我这个丑小鸭变成一只像你那么漂亮的天鹅……



和你一起走过的这些年,无论我遭遇什么样的不幸或者沮丧,你都那样坚决

地拉着我的手,告诉我幸福就在前面不远的地方,一定要自信,快乐,永远坚强

地行走。



我就那么相信了,相信你是上天派到我身边拯救我的天使,来牵引我走向幸

福的。



我一直那么认为,只要是拉着你的手,无论朝着什么方向奔跑,都是在奔向

天堂。



可是现在,看你变成了什么样子啊,酗酒,堕落,不顾廉耻。你不愿参加高

考,我陪你一起放弃;你一次次醉倒在酒吧,我扶你回家陪你到次日酒醒;你叫

了男孩去宾馆开房,我彻夜等在宾馆的大堂里;甚至你怪我多嘴,嫌我碍眼的时

候,我仍留在你身边不肯离去,是因为我觉得,我的天使,只是暂时受伤了啊,

等你养好了伤口,就会象以前那样,张开翅膀,带着我朝着天堂的方向继续飞翔。



直到昨天,你拉着我,任由妈妈在你身后慢慢倒下的那一刻,才让我彻底心

冷了,你怎么可以那样残忍,那是你妈妈啊,从小把你当宝贝一样捧在手心里呵

护到今天的妈妈啊。对她你都能够那么绝情,还有什么东西能够让你再回到从前

天使般善良的样子呢?「



那些逝去了的时光,在容容的讲述中渐次鲜活。而伤痛在曾经的单纯快乐中

越发清晰呈现,满目疮痍。



我一次一次泪流满面:「没有天使了,天使不是受伤,而是已经死掉了。」



容容伤心地抱我:「天使怎么会死呢?你骗我,天使就是神仙,神仙永远不

会死掉。」



我哭着对她讲述那个肮脏的夜晚,自己怎样在垃圾池里绝望地挣扎,挣扎,

然后一秒秒慢慢死去。



「回到家里吞掉整瓶药片之后,我一直努力的睁大眼睛,希望睡去之前能再

看见爸爸妈妈的脸,能救赎我的,只有他们了。可是直到我醒来,医院的床头边

只有你一个人。那一刻我才明白,自己已经被他们残忍地抛弃了。」



容容泣不成声:「青青,不是那样子的,不是。」



「不是什么?爸爸一个家,妈妈一个家,我的家在哪里?我被欺负的时候,

被伤害的时候,被恶徒强暴的时候,没有一个人肯回来看我一眼,不是抛弃,又

是什么?」



「他们不知道而已。」



感觉自己的心又在渐渐结冰。不知道,而已。他们躲进自己的家里,远远地

离开我,任何事都永远不会知道。



「可是你不说,即使他们每天陪在你身边,怎么可能知道你心里都想了些什

么。还记得吗,你十八岁生日那天,你的爸爸妈妈对着你说过的话:你长大了,

可以有自己的生活了,不会再限制你的一切了,以后,你可以自由地飞翔。他们

说那些话的时候,我就站在你身边啊。自由地……飞翔!不是我们一直渴望的吗?

他们还说过,无论任何时候,无论你有任何要求,只要你开口说出来,他们任何

一个人,都会尽最大的能力满足你,那些话,我今天还记得啊。」



「如果自由要以牺牲他们对我的爱来换取,我宁肯不要。」



「可是,他们仍然爱着你啊。我都能感觉到,你怎么会感觉不到呢?跟你认

识的这么多年,我一直深深地羡慕你,我总觉得除了你的爸爸妈妈,世界上再也

没有别的父母,像他们那样宠爱着自己的孩子了。」



我又一次痛哭出来:「不会再有那样一份宠爱了。在十八岁那个生日,他们

对我说我已经长大的那一天,所有的宠爱就都变成了过去。妈妈开始计划着再嫁,

等不及我参加高考就匆忙把爸爸留下的财产明确到我名字下面。在律师楼办签字

的时候,妈妈把每一样东西都对我交代得清清楚楚,告诉我,那些什么和什么,

从那天起都完全属于我一个人。我好害怕,觉得妈妈变得离我好远,一家人为什

么要分那么清楚?我们之间,已经陌生到不能再分享任何东西了吗?」



我拉开床头的抽屉,里面放着爸爸妈妈走之前各自留下的钥匙。



「爸爸走的时候把钥匙留了下来,从那天起,每次来接我都停步在大门外面,

等妈妈把我送出去;妈妈在出嫁之前的晚上,同样把钥匙留下来,我问妈妈为什

么,她说人都走了,还拿着钥匙干什么。那夜我躲在房里哭泣,她没有钥匙,怎

么还能随时再回来看我呢?难道要象每次爸爸来的时候那样,提前打过电话,或

者只是安静地按响门铃吗?电话坏了怎么办?我病了睡了听不到门铃声怎么办?

那不是就错过了一次相聚的机会吗?我们之间的每一次相聚,对我来说都是那么

珍贵啊。」



在爸爸走后的日子,我一直希望他下次来看我的时候,是悄悄推开房门,直

接走到床前轻轻地叫醒我,就像从来不曾离开过我一样。那个梦,我梦了六年,

没想到忽然之间,我和妈妈,也要在梦里才能那样相见了。



如果这个家真的那样令人厌恶,凭什么他们相继逃离,却让我一个人不得不

继续留下来?



我痛哭着问容容:「如果他们真的爱我,为什么离开得那么绝情,一脚踏出

去就不准备再回来?」



容容陪我艰难地哽咽,或许有些伤痛,她只能陪我承受,却永远无法帮我治

愈。



只能彼此竭尽全力拥抱,任由眼泪汹涌地流淌。



哭累了躺下来休息。



容容问我:「我可不可以拿走一串钥匙?」



她犹豫了一下,「或者我重新去配一串也好,那样无论有多晚,你有多累多

倦,听不到电话声门铃声,我也可以随时自由地看到你。」



我说可以的,谢谢你容容。



容容像想起了什么,一下子从床上爬起来,支着身子望我:「青青,有些问

题,你可以当面问你的爸爸妈妈呀,他们肯定能给你一个合理答案的。就像我问

你要钥匙,鼓了半天勇气才张开口。说不定他们有他们难以开口的理由呢?



心里沉了一下,或许容容是对的,爸爸妈妈也有他们不便启齿的原因吧。



继而心更深地向下沉去,已经是现在这个样子了,当我对着妈妈恶毒地说出

奸夫淫妇的字眼之后,即使我想问,还会有那样一个的机会吗?







吃过晚饭,容容说今晚不要去酒吧了好吗,你太沉迷酒精了,常常把局面弄

得失控。



问她失控是什么意思,是不是觉得现在的我好烦啊?忍了又忍,终于没有再

说出烦就不要跟着我的话。



容容问:「又生气了?可是你不觉得你这个样子,伤害的都是关心你的人吗?」



真的生起气来:「我伤害了谁?我能伤害的只有我自己。如果对我的关心给

你造成了伤害,容容,请你不要再关心我。」



容容笑笑:「知道你会这么说了。可是除了我还有其他人会关心你啊,还记

不记得昨晚那个凶手?那个为了保护你不被人欺负敲碎了酒瓶行凶的人?」



「哪个人?和我有什么关系?烂仔争风吃醋而已,我又不认识他。」



「那个人不是烂仔,是我们中学同学,被我们背地里叫他情痴的那个韩东啊。」



好像有点印象,初中二年级就给我写过情书,一个看见我眼神就会呆滞的男

孩。「初中毕业之后就没再见过了,你怎么知道他现在变成什么样的人啊?泡在

酒吧那种地方,随便就砸碎了酒瓶行凶,不是烂仔又是什么。」



容容强调了一遍:「他不是烂仔。最少在昨晚之前还不是。」



「你怎么肯定?」



容容说:「最近这些天,在我们常去的酒吧,每次我都看到他。整个酒吧里,

只远远看着你喝酒而又滴酒不沾的大概就是我和他两个人。你喝醉后放荡形骸的

时候,知不知道有过多少烂仔乘醉挤到你身边轻薄你?他始终站在远处,和我一

起悲伤而痛心地望着你。这样一个人,怎么会是个烂仔?」



我努力去想,却记不起来这些天身边曾有过这样一个人。



「昨晚你被那个烂仔打倒的那一瞬,我们同时冲到你身边。他冲上去拉打你

的烂仔时,被三四个烂仔围殴。我只顾去护你,场面又那么混乱,没看清后来发

生了什么,直到警察进去,把我们一起带走。」



感觉思维有些混乱,昨晚,在我身边曾发生过那样一幕吗?一个记忆中眼神

呆滞的少年,为了保护我,变成了一个凶手?



在容容告诉我这些之前,我一直以为一切跟自己毫无关系,在那起伤害案里,

我只是一个过客,因为酒醉,连见证都算不上。谁知道我竟然是其中的主角。



接下来有一会我们都很沉默。



容容说至少在昨晚之前,韩东还不能算是个烂仔。那么经过昨晚呢?在看守

所关上一段日子,然后判上三年二年徒刑,等他从监狱出来,这个世界还会给他

重新做回优秀青年的机会吗?有多少烂仔就是被这样锻造出来的?



我看了一眼容容,她也正静静地望着我。



我问她:「我们还能做些什么吧?」



容容说:「只要你愿意,你总能做到你想做的事。」



我仔细地想了想:「抓紧疏通关系、尽量赔偿伤害,现在去做应该并不算太

晚。我总不能让一个人因为帮我,而独自承受那样严重的后果。」



笑容在容容脸上绽放:「叶青,我就知道,你不会抛弃那些真正爱护你的人。」



我拿起电话,半年时间以来,第一次主动拨通了妈妈的号码:「妈妈,你在

哪里?我有事情找你。」



放下电话,感觉自己的心脏在不规则地跳动。我飞快地从床上跳下来,在衣

橱前有些手忙脚乱。



容容奇怪地问:「怎么了叶青?那么着急干什么?」



我喃喃地说:「妈妈在电话里说爸爸回来了,刚下飞机,她现在和爸爸在机

场外面的西餐厅里。」



那么多衣服,可是怎么都挑不出哪一件才是最漂亮的,我焦急得不知所措,

用颤抖的声音问容容:「你知道我有多久没见到他们单独待在一起的情景了吗?」



容容猛地冲到我身边,一把拉出其中一件衣服:「这件,你十八岁生日那天

穿过的,保证漂亮得像个天使。」



眼泪突然涌出来。



天知道,有多长时间,没有再希望自己漂亮得像个天使了。——多希望在你

们眼里,我永远,都是个漂亮的天使啊。



一个可以让你们一起微笑望着的天使。



跳下出租车一路奔跑进餐厅,我拦住服务生,没让他敲响VIP室的房门。



希望爸爸妈妈单独相处的这一刻,可以不被任何人打扰,包括我。



我站在门外,隔着门上镂花的玻璃,望着爸爸妈妈相对而坐朦胧的面容,眼

泪汹涌地流出来。无数次在梦中出现过的画面,无数次在日记本里偷偷描绘的画

面,就这样不真实地呈现在眼前。



隐约听见爸爸的声音。



爸爸说:当初你争着和我要女儿的时候,答应我会照顾好她,你是怎么照顾

的?你怎么把我们花一样的女儿照顾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那一瞬间,我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



我们的——花一样的——女儿。



有多久,就连在梦里,都不曾听见这样动听的一句话了?



妈妈在隐隐地啜泣:我们的花一样的女儿!



我是怎么照顾的?你走之后那些日子,我总是告诉自己,要做到像你只是暂

时离开一样。每天微笑着给我们的花浇水,告诉她在这个世界上,她是我们最爱

着的那个人。



每次你来接女儿,无论心中有多么恨你,我都把她打扮成最漂亮的样子送到

你面前,在耳边叮嘱她一定要玩得开心点。



女儿十二岁那年你离开我们,她十四岁那年,当你又成为另一个孩子父亲的

时候,老王就向我提出求婚了,我没有答应,那时女儿还小,我想,这一辈子,

除了你,我没有资格要求她再冲着另外一个男人叫爸爸。



一直到她满了十八岁。



如果不是你留下了房子,如果不是你当初留下的股权,我想,即使再婚,我

仍然不会离开女儿的。我走,是因为怕人家说我留下来是为了贪图女儿的东西,

那些你为了抛弃我,而留给女儿的东西。



良久,爸爸说:怪我,我错了。



妈妈放声痛哭:我也错了。其实我和你一样抛弃了我们的女儿。



身后洪水滔天,生命里的每一次救赎,都是这样的一种洪水滔天吧?



渐渐不能呼吸息,感觉洪水淹没过鼻孔,慢慢灌满了身体。



我在门前无声地倒下。——如果张开眼睛不能再看见你们深爱我的目光,我

将永远沉沦,不被救赎。



迟了半年之后,我终于等到了期望中的那一幕。



自己躺在爸爸的怀抱里,而妈妈,把头靠过来,再靠过来,和我,和爸爸,

接近成一个不能分割的整体。



就像很多年以前,曾经无比亲近过的,那一家人。



那个晚上,我们一家三口在VIP室里面待到很晚。



从十二岁那年爸爸妈妈离婚之后,我的脑海里很少出现过一家三口这个词,

但是那晚,我真地相信了我们仍是一家人。多少有些自欺欺人的想法,但是那种

被幻境欺骗着的美好感觉,很多年以前曾经无比亲近过的一家人,都沉浸其中,

迟迟不能走出来。



点了平日大家最爱吃的东西,开了红酒,每个人都最大可能地露出笑容,小

心翼翼地避开那些伤心的话题,彼此倾诉着从未被割断过的爱与关怀。或许伤痕

并不能真正被彻底抚平,回到当初平滑完整的镜面。但我完全可以感觉到,在大

家共同的努力中,心底最痛的那个地方渐渐结痂,不再滴血。



夜深下来,爸爸的电话铃声首先从不远处的手提包里微弱地传来,爸爸没有

起身去接,若无其事地继续大声谈笑。不久妈妈的电话铃声也响了起来,妈妈拿

起电话,在铃声渐强之前飞快地挂断。



我们小心翼翼地互相窥望,都尽量做出不曾被惊扰的样子。



渐渐地眼前大雾弥漫,我知道自己要再一次流泪了。岁月那样无情地碾过,

把一切弄得物是人非。当「物是人非」取代了所有诸如惊惶、孤单、凄苦、绝望

这类词成为最狠毒的一个词语之后,我没有办法不让自己哭出来。



我问爸爸妈妈:「知道我为什么哭吗?因为我相信了你们都还爱我。知道为

什么我坚信了你们的爱,还是会哭吗?因为你们都由于对我的这份爱,变得胆怯

而脆弱。我的爸爸妈妈,在我的心目中不应该是这个样子的,你们曾那样坚决地

帮我撑起过整个天空啊。请相信我,在坚信了你们的爱之后,我不会再害怕长大

了,我会像你们希望的那样,在未来的日子里,坚强地生活。」



我擦干眼泪,然后再去帮妈妈擦干。我警告爸爸说:「你不许哭啊,你是个

大男人,别指望我会去帮你擦泪,我一定会笑话你的。我会和妈妈一起笑话你。」



爸爸终于微笑。



我们一家人,都微笑起来。



最后我们在餐厅大门前分手。坚持不让他们送我,我对妈妈说:「回去见到

王叔叔,代我说声对不起,对他说我会专门去向他道歉的。还有爸爸,记得给阿

姨抱声平安啊,别让她这么晚了仍然担心你。」



我第一个跑开,跑了很远,回过头冲他们大声呼喊:「爸,妈,希望从今往

后,我们三个人都能够,自由,快乐地飞翔!」



我的声音带着多少有些忧伤的沙哑。在空寂的空气里回荡。——「我们一定

要……记得。」







两天后我和容容一起去了趟看守所。买了大堆的食物用品,却无法送到韩东

手里。求了看守所负责接待犯人家属的警察半天,被他用四个字轻易地就挡了回

来。



他面无表情地说:「这是规定。」



继续求下去,那个不通情理的家伙干脆起身离去,临走之前对我们说:「什

么能送,什么不能送,怎么送,需要遵守哪些规则,墙上的[探视须知]里都写

着呢,自己看清楚吧。」



悻悻地在看守所铁门外徘徊了近半个上午。



一个好心的犯人家属对我们说:「你们这样子是没办法把东西送进去的,去

求那些武警兵吧,他们年轻,比较容易说话。」



又教我们说:「记得要找那些老兵,新兵胆子小,不敢犯纪律。」



我们两个连声对她说:谢谢,谢谢!



那个三十多岁的女人转身离去后我和容容面面相歔,忙不迭从背后追上她,

不好意思地向她讨教:「可是我们一个人都不认识,怎么去分清新兵还是老兵啊?」



或许我们的问题难住了那个女人,她犹豫了片刻,对我们说:「我丈夫在里

面关了快半年了,我陪你们等一会吧,看看能不能碰到一个我认识的。」



接下来,她陪着我们仔细筛选我们买来的东西,告诉我们哪些东西能送哪些

东西不能送,很快就淘汰了一大半出来。望着那些被淘汰的东西容容和我有些傻

眼。容容喃喃地自语:「这究竟是个什么鬼地方啊,炸鸡不能送,牙刷不能送,

鞋子不能送,衬衣不能送,里面的人怎么生活的呢?」



女人给我们解释,牙刷的材料过于坚硬,衬衣上钮扣是有机玻璃的,鞋子我

们买了带鞋带的那种,最过分的是炸鸡,理由是里面有骨头。我和容容恍然大悟,

慌慌忙忙又去做那些亡羊补牢的工作。



做完之后,望着我们努力后的成果,我才明白当我和容容做那些弥补工作时,

那个女人为什么要用一种同情的目光看着我们了:鞋子张着大大的口子,质量上

乘的衬衣变成一块破布,那些从麦当劳里买来的炸鸡被我们笨手笨脚抽去了骨头

之后,形状惨不忍睹,都不知道还能不能称为食物。



终于等到一个武警战士从看守所里面出来。



女人走上前去叫他陈班长,堆着笑脸说了许多好听的话,我和容容远远地望

着他们,深怕会遭到拒绝。



过了一会看到女人冲我们招手。我和容容飞快地过去,把精心准备后的东西

呈上,让那个陈班长检阅。



感觉他检查物品的过程那样缓慢。



忽然,他停下来,发出一声惊呼:「哇靠!」



我被那声惊呼吓了一跳,紧张地望着那堆已经被我们认真筛选过的东西,不

知道还疏漏了什么。帮我们求情的女人也凑上来,审视了半天,和我一样狐疑地

望向陈班长。



他严肃地望着我们,用手指着那包抽去骨头后的炸鸡,用无比沉重的声音问:

「你们能发誓没在里面下毒吧?」



我发誓那是我一生中所听到的,最具力量的一句诘问,一下子问得我目瞪口

呆。



很快,听到他放肆地大笑起来,笑得那样可恶,洋洋自得,然后,又说出另

一句让我们三个人同时目瞪口呆的话:「不好意思,我刚下岗,你们找别的人帮

忙吧。」



我想接下来我的目光一定比心里的诅咒要恶毒。



帮我们求情的女人拉着笑脸,拼命恭维他,好像他真的曾经心地善良乐于助

人过。我恶狠狠地瞪他,忍了半天,还是从喉咙里冲出了[无聊]两个字。



他挑衅地迎接我的目光,看不出有一点惭愧的样子,嬉皮笑脸着说:「的确

很无聊啊,你们不知道当兵的都很无聊吗?」



旁边容容用力掐我的手,制止我说出更难听的话,一边对他大肆献媚:「您

就别和我们开玩笑了陈班长,我们等整整一上午了,多可怜啊。您帮我们这一次,

我们会感谢您的。我们请您吃饭,请您喝酒,给您送礼,您看怎么样?」



我差点吐出剩饭来,就眼前这个微微歪戴了帽子,一副乳臭未干样子的小兵

弹子,值得一口气用那么多[您]字在他身上吗?



容容的话好像起了作用,他考虑了一下,放肆地望着我的眼睛:「这么多好

处,我是只能挑一样呢,还是可以照单全收?」



我在容容指甲下近乎残忍的摧残中妥协下来:「只要你肯帮我们,怎么着都

行。」



他点点头,一副踌躇满志的样子:「吃要吃麦当劳,酒要喝百威,礼要收红

玫瑰。」



还以为狮子张多大口呢!



毫不犹豫一口答应了下来。



目送那位陈班长拎着东西走进看守所的铁门,我问帮我们求情的女人:「班

长是个多大的官啊?怎么看着比将军还神气啊?」



女人憨厚地笑笑,对我们说:「我们叫所有当兵的都叫班长的,他们喜欢听

这个。」



回去的路上,我对容容说:「送花的任务就交给你了,看你刚才一脸献媚的

样子,一定是看上那小子够帅吧。」



下午六点钟,我和容容如约去军营外不远处等那个所谓的陈班长。



容容怀里那束玫瑰显得有些夸张,买花的时候容容就吓坏了:「青青,随便

买个十支八支就行了,没必要弄这么大隆重得跟要去结婚似的吧?」



我嘿嘿地笑:「你忘记上午那小子故作神气的样子了,我不从他嘴里再整出

[哇靠]两个字,我就不叫叶青。」



出租车我有意叫了两元一公里的豪华皇冠,接了人再开去麦当劳店,金额已

经跳到三位数,我抽出两张百元钞票递给开车的师傅,轻描淡写地说:「谢谢您,

零钱不用找了。」



曳着眼睛看他,却听到他淡淡地说:「要给钱的啊?还以为是私家车呢。」



被他噎了个半死,这才后悔没早点把驾驶执照拿到手。恨恨地想,多大事啊?

自家车库里那辆宝马,半年都没人动过了。



正是吃饭时间,麦当劳里到处坐满了人,容容总想找机会把怀里的花塞给我,

我坚决不接,悄声附在她耳边安慰她:「放心啦,没人知道你要送花给那小子,

肯定认为是他送给你的才对。」



容容恶狠狠地瞪我,脸被大束玫瑰映得红红的,我偷笑着把脸转向一边,装

着什么都没看见。



叫过服务生,告诉她我们定过位置的。



服务生领我们去了唯一空着的那片位置,取去了桌上[生日预约]的牌子,

笑容可掬地问:「请问生日蛋糕什么时候上呢?」



我说:「现在就可以,谢谢。」



等服务生离去之后,那位陈班长颇不好意思地问:「哪位美女今天生日啊?

没提前准备礼物,真是对不起。」



我和容容相视一笑,对他说:「等蛋糕上来你就知道了。」



陈班长看上去有些不安,坚持要出去买件礼物,被我们笑着拦住了。望着他

略带着羞怯而渐渐微红的脸,我忽然觉得这男孩其实挺耐人寻味的。



不一会蛋糕端上来,我和容容强忍着不让自己狂笑出来,一本正经的问他:

「陈班长,请问您今年贵庚?蛋糕上要插上多少支蜡烛才合适啊?」



他望着蛋糕上[祝陈班长生日快乐!]的字样,惊愕得张大了眼睛,有一会

儿没有说话。



很久,听见他说:「谢谢!」



感觉他的反应有些奇怪,不解地看看他,他一脸的感动:「请不要再叫我陈

班长,我的名字叫陈重,重量的重。」



然后指挥着我们插蜡烛:「别插太多,十八支就够了,我刚刚满十八岁。」



轮到我和容容呆住了,看着容容微微张开的嘴巴,我知道她心里一定和我一

样在狂叫着[哇靠]两个字。



我想他肯定也了解这个游戏,现在正装模作样地陪我们玩下去。



看着他点燃蜡烛,看着他闭上眼睛认真地许愿,看着他在我和容容言不由衷

唱起的生日歌里,把蜡烛一口气吹灭。



我终于忍不住相信,今天真的是这个叫陈重的男孩十八岁生日。除了在真正

的生日里,没有人能把这一切做得如此虔诚。



象征性的陪他吃下一小块蛋糕之后,陈重傻傻地问:「你们是怎么知道今天

我生日的?」



麦当劳只有生日预约,[陈班长生日快乐]只不过是为了提前占位置玩的一

个小把戏而已。偷偷冲容容吐了吐舌头,然后绷起脸冲着陈重,做出一副高深莫

测的样子。



点餐的时候陈重好像有些犹豫:「可以按吃饱的点吧?」



真以为听错了什么,请吃饭还有不让人吃饱的吗?陈重不安地说:「你们肯

定没有和当兵的一起吃过饭,我怕会吓着你们。」



暗暗觉得他还真搞笑。



陈重吃到一半的时候,我承认我真的被他吓着了。附近座位上已经有人停下

来,自己不吃只看他一个人吃。我不无担心地劝他:「我相信你是真的喜欢麦当

劳,我答应你只要你想吃,我随时都会再请你,这一顿就到此为止好不好?」



他一脸无辜:「不是说好了可以吃饱的吗?」



环顾了一下四周,几乎所有望着他吃饭的人都被他这句话震撼得目瞪口呆。

接下来的时间,我的神经高度紧张,随时准备着看他吃着吃着大叫一声昏倒在地

上。



我发誓长这么大,我第一次见到有人把一顿饭吃得如此惊心动魄。



陈重停下来的时候,容容慌着递上可乐,我捧着叠纸巾,在一边佩服得五体

投地,心里想:周围那么多观众,我怎么没听到掌声呢?



从麦当劳出来,我和容容仍小心翼翼地观察着陈重,担心他会不会出现意外。

陈重在我们关切的目光下渐渐有些惭愧,不好意思地说:「午饭吃得稍微少了点,

让你们见笑了。」



才只是午饭没吃饱啊?还以为闹大半年饥荒了那。



我说:「不见笑不见笑。我和容容只不过是大开眼界而已。我想请问你,你

一直都是这么能吃……饭吗?」



陈重回答:「是啊。」



理直气壮地又补充了一句,「当兵的都这样吃饭啊。」



我大吃了一惊:「都这样吃?像你这样……吃?」



陈重不以为然地说:「我算普通了,你还没见到真正能吃的,一个能顶我两

个。」



心中顿时对所有当兵的肃然起敬。



接下来去喝百威。找好了位置坐下,我立刻豪放地叫服务生上酒:「先送三

箱过来,喝完了我们再叫。」



心里想有个随便就把一顿饭吃得惊天动地的人在这,今晚这酒怎么也喝它个

鬼哭狼嚎吧?



容容悄悄拉了拉我的衣角,记起来她说过我常常把局面弄的失控。



我笑着对容容说:「今天我绝不失控,我们只看陈重表演。」



陈重的脸唰的红了,喉咙里干咳了半天,迟迟说不出话来。我奇怪地望着他,

安慰他说:「放心吧,没有人会笑话你,我和容容都会用仰视的目光为你加油,

对吧容容。」



容容说:「是啊,能吃能喝才是男儿本色,你放开了喝,我们支持你。」



陈重又咳了两声,吞吞吐吐着说:「不好意思啊,我不会喝酒,那种600

毫升装的瓶子,我一瓶都喝不完。」



他伸出一根手指:「350毫升装的百威,我只能喝一瓶。」



容容和我顿时面面相歔.陈重说:「你们可以偷着叫我饭桶,但没有谁规定

饭桶一定也是酒桶对吧?」



呆了很久,我说:「你还真的能随时制造惊喜。」



没有了酒桶,气氛显得不那么紧张了,捧了酒杯小口小口地喝,平时滴酒不

沾的容容在我的鼓励下也端了杯子加入进来。我说:「容容,我们一起祝贺陈重

生日吧。」



杯子举起来,诚心诚意地先说对不起,对陈重说明了麦当劳里的无心之过。



陈重恍然大悟:「我说你们怎么那么大神通呢,别人生日都可以一眼看出来!」



我把杯里的酒一饮而尽,对陈重说:「希望你下个生日的时候,能给你好好

庆祝一次,以弥补我们今天怠慢的地方。」



忽然想起还有礼物没送,我大声叫:「容容,上玫瑰。」



话音未落,容容已经飞快地抛下杯子,[唰]的一声消失得无影无踪。留下

我一个人愕然很久,都没弄明白发生了什么。



陈重红着脸说:「谢谢你们,这个生日我过得很快乐。」



也许他真的不会喝酒,只喝了少少几口而已,短短的时间脸上已经盖满了红

晕。他直直地望着我:「很对不起,让你们花费这么多。请你相信我,我不是为

了要你们请客才帮你们送东西进去,只是因为今天生日,我不想一个人那么平淡

地度过。」



笑着对他说:「知道啦。在麦当劳看到你以为我们两个谁过生日时,坚持要

出去买生日礼物给我们的时候,就发现你其实没那么讨厌了。」



我问他:「怎么会一个人过生日,你不是很多战友的吗?」



陈重说:「你没当过兵,根本体会不到整天看着同样衣服同样面孔的感觉。」



看着他端着杯子,浅浅地小啜一口,再小啜一口。忽然想,他比我还要小六

个月呢,忍不住问他:「部队生活很苦吧?你年纪这么小,撑不撑得住?」



他眉毛挑了挑,有些得意的说:「看走眼了吧,我都两年兵龄了。」



真想象不出两年前他刚入伍的时候会是什么样子。两年前的自己,夜里睡觉

偶尔都会从床上掉下来。



拿过放在身旁的玫瑰递给他:「没准备生日礼物,这束玫瑰我借花献佛,祝

你生日快乐!」



陈重的脸越发红了,迟疑着接过去。我笑着问他:「怎么想起非要我们送玫

瑰给你呀?是不是想女朋友了?」



他连连摇头,一副手足无措的样子。我说:「想女朋友也不是什么丢人的事

情,这都不敢承认?」



他说:「我没女朋友。」



迟疑了片刻,他又说:「其实这花我不是自己想要。」



我笑着问他:「你也想像我一样借花献佛呀?老实交代,准备送给哪个漂亮

女孩?」



他的脸涨得通红,憋了半天才说:「上午向你们要花的时候,就准备好了送

还给你们,你们两个都那么漂亮。」



「哇!看不出来你还挺贪心!」



看着他害羞的样子,我觉得自己可以稍稍放肆一点,「那我们两个人,你准

备把花送给谁呢?」



他干咳了一声:「我想,谁送这束花给我,我就送还给谁。」



他抬头望着我的眼睛,慢慢地说:「我一直觉得,这世上如果有人对我好,

我就会同样对他好。他给我多少,我就努力去还他多少。做人总应该懂得回报吧?」



我惊奇地望着他。有片刻感觉有些迷茫,不知道世界上是不是真有这种人,

你只要对他好,就一定能得到他同样的回报。



定了定神,我不依不饶地追问:「你能不能告诉我,在我们两个人中间,你

自己希望是谁把花送给你呢?」



话问出口我被自己吓了一跳,我这是怎么了?混身烫了起来,暗暗想自己的

脸一定和他一样通红通红了。



陈重小心地问:「我可以说吗?」



我在心里偷偷猜测着他的答案。



他说:「我当然希望会是你送给我,那样我就有理由送玫瑰给你了。」



他突然笑了笑,眼睛一闪一闪地发光:「是送给你,而不是还给你,我觉得

你很可爱。」



心跳就那么突然漏掉了一拍。渐渐有些呼吸艰难,感觉很像多年前那次跟爸

爸去青藏高原,突然遭遇到高原反应。



不知道自己怎样从陈重手里接过了玫瑰,然后紧紧抱进怀里不肯放手。



我隔着座位和陈重碰杯,一次次端起杯子一饮而尽,心跳和心跳之间总隔着

一小段空白无法连续,不明白这一次自己又遭遇到了什么。



似乎过了很久容容才溜了回来。



容容在我身边坐下的时候神情有些紧张,小声对我说:「青青,不能再喝了,

我刚才看到了前天闹事的那伙人。他们现在正盯着我们呢,怎么办?」



我转头去看,果然有三四个烂仔模样的人在远处不怀好意地对我们窥望。心

中有些惊慌,韩东还在看守所羁押着,真不希望再发生什么不好的事情。



我安慰容容说:「别担心,他们一靠近过来,我就打电话报警。」



陈重在一旁问:「怎么了?什么事情要报警?」



容容对他讲了几天前发生的事,告诉他:「今天我们去探望的那个朋友,就

是因为捅伤了他们的同伙才被关进去的。」



陈重微微笑了起来:「多大事情,还用得着报警?我一个人就全摆平了。」



多少仍感觉到担心,劝他说:「他们如果真的过来还是报警好了,我不想又

多连累一个朋友。」



陈重脸上又浮起上午曾经见到过的嚣张表情:「你是不相信我呢还是不想给

我一个英雄救美的机会?我堂堂一名人民武装警察战士,除暴安良维护社会主义

的繁荣安定,是我应尽的责任和义务。报警?你知不知道,真正抓那些亡命之徒

的时候,警察都靠我们冲在最前头。」



很多年以后,我仍然记得那样一张脸和那样的神情,仍然顽固地认为,男人

在眉飞色舞不知天高地厚乱吹着牛皮的时候才是最漂亮的。



心情真就那么忽然安定下来,相信他一定能够保护自己。



我笑着说:「说好了啊,如果真打起来,你可别像刚才容容那样,唰的一声

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容容握着小拳头砸我:「死青青,你再取笑我,我永远也不帮你了。」



我说:「说好了由你献花给我们尊敬的陈班长的,怎么说跑就跑了?」



容容狠狠地「哼」了一声,转向陈重学着我的腔调说:「帅哥,在我们两个

人中间,你自己希望是谁把花送给你呢?」



陈重笑嘻嘻地说:「希望你们每个人都送我一束,那我今晚就可以左拥右抱

着玫瑰做美梦了。」



看到容容的脸莫名其妙地红了一下。



不得不承认这个叫陈重的家伙嘴巴真甜,不知道之前他对我说的那些话,是

真的呢还是只为了逗我开心。



偷偷地想,如果刚才是我走开,留下容容一个人送花给他,他会怎样回答呢?



接下来继续喝酒,其实真正喝的只有我一个人,陈重和容容都只是象征性的

小啜,感觉自己又要接近半醉,说话渐渐有些轻狂。



我问陈重:「你真的有那么厉害吗?什么除暴安良啦,责任啦义务啦,听起

来一套一套的。」



陈重说:「是啊,我真那么厉害。」



我嘿嘿嘿乱笑:「如果你能证明自己真像你说的那么厉害,今晚我就以身相

许。」



陈重陪着我笑:「没机会的,他们到现在都不敢过来,估计不会再过来了。」



我说:「那你过去啊,证明给我看。」



陈重「嗯」了一声,开始一粒一粒解开上衣的扣子。我有些惊讶:「脱衣服

干什么?」



他说:「我主动过去就不是除暴安良,叫寻衅滋事。我总不能穿着警服去寻

衅滋事吧?」



看陈重真的把上衣脱下来,容容开始阻拦:「陈重,青青喝醉了,你别陪着

她胡闹。」



陈重笑笑:「美女要以身相许耶!我再不肯舍身成仁还算个男人吗?」



容容真的急了,用力晃我的身子:「青青,你想让陈重像韩东那样被关进监

狱里吗?」



我这才惊醒,站起来拦他:「陈重,我和你开玩笑的。」



陈重狡诘地一笑,把衣服披到我的身上,对我说:「看你喝差不多了,吓唬

吓唬你而已。你看我像那么傻的人吗?」



我叫了服务生结帐。隐隐有些怅然若失的感觉,虽然不愿意去主动滋事,却

何尝不希望能亲眼看见,有人为了自己去做傻事的样子。



他像那么傻的人吗?当然不像。整个一油嘴滑舌净说些瞎话哄人开心的小骗

子。



被容容和陈重两个人一左一右扶着往外走,心里有点堵,我又不是真的喝醉

到要人搀扶的地步。想挣开时听见陈重在我耳边说:「你不想我证明给你看吗?

想的话就配合一点。」



被他的话刺激得心一下子就跳到了嗓子眼,不用刻意配合都几乎迈不动脚步。

心惊胆战地飘了他一眼,看到他的眼睛一闪一闪在冒着兴奋的光芒。



越接近那几个烂仔,我的脚越软,感觉自己随时都可能倒地不起。我开始后

悔刚才给陈重开的那个玩笑,开始后悔为什么没有早点想明白,明知道是件傻事,

还傻到希望看见有人去做呢?



从那群烂仔们身边经过的时候,陈重有意踉跄了一下。



我猛地拉住陈重用力往外拖,低声求他:「不要玩了陈重,我们快走。」



容容也惊觉到了什么,和我同时加快了步子。



出了酒吧大门,陈重说:「他们要追出来了,我们找人少的方向走。」



容容几乎要哭了:「青青,你们到底想干什么啊?」



我到底想干什么呢?



抬头望见陈重满不在乎表情,还是今天才第一次见到的一张脸,却似曾相识

了很久,就像从很小的时候就开始凝视,已经注视了一生那样熟悉。



感觉到他的心中,正迫不及待地想要去做一件傻事。



我真的明白那不过是件傻事吗?也许是的。可是我虽然明知道是件傻事,却

仍然期望能看见有人真正地去做一次。



就……看他做一次也好!



当那几个烂仔真的追上来之后,我目睹了陈重的拳头飞起来,脚飞起来,用

最帅的招式把那群烂仔们揍得落花流水的全部过程。



我看见英雄救美,我看见才子佳人,我看见王子公主……我看见童话、神话、

梦话般的斑斓夜色,看见陈重的身影在夜色里清晰得纤毫毕现,倾国倾城。



我喃喃地对容容说:「你看到传说中的英雄了吗?」



容容问我:「你花痴了?」



我胡乱点头:「是啊是啊,我决定以身相许。」



容容犹豫着说:「第一次见面,不好吧?」



我问她,陈重是不是比以前任何一个跟我去开房的男孩都顺眼?容容说是吧。

是不是比任何一个都帅?容容说也许吧。是不是帅得倾国倾城?容容大叫说不会

吧?我说当然会啊,所以我一定要以身相许!



那晚我如愿以偿。







从宾馆回来后,接下来的两天我一直都神情恍惚,满眼都是陈重的影子。拉

着容容不停地讲陈重,讲去了宾馆陈重对我讲过的每一句关于他的事情。



听得容容几乎要精神崩溃。



她可怜巴巴地问我:「我能不能把耳朵塞起来?反正你也不是想要人听,你

只是想不停地说话而已。」



我大叫:「当然不行!」



容容说:「可是你这样总也说个不停,我听得脑袋快炸开了,你给我点时间

休息一下行不行?」



我说:「行,给你五分钟。」



盯着床头柜上的座钟,一秒一秒数着时间。



容容钻进被子里用棉被把头紧紧包住,不一会就憋不住把头露出来,大口喘

气,痛苦地说:「我要死了,我马上就要死了,青青,你饶了我吧。」



我盯着她,眼泪马上要滴下来。



容容被我的样子吓坏了,马上搂住我求饶:「我错了青青,我对不起你,我

和你开玩笑呢,我发誓我一点都不烦。」



我忧伤地问:「你说现在陈重在干什么呢?」



容容说:「除了站岗训练还能干什么?或许在训练吧,他不是说他们每天都

要训练八个小时以上吗?过些日子他还要代表中队去参加总队的比武呢,肯定比

平时训练还要苦。」



我问:「你说他会不会想我呢?」



容容说:「肯定会,哪个男人见过我们青青之后,不是念念不忘的啊?你忘

了以前那些总围着你转的男孩了?你不理他们的时候,他们都快要哭了。」



「我不要他们想我,我不要任何人围着我转,我只要陈重想我。」



我有些惊惶:「容容,陈重会不会瞧不起我,会不会讨厌我不是第一次?会

不会觉得我是个很脏的女孩?」



容容说:「不会的,你不说他是第一次,什么都不懂吗?」



容容的脸羞得红了起来:「你不是说,他刚碰到你,就……那个了吗?」



我说:「所以我才觉得自己脏。我多么希望自己和他一样是第一次啊。」



容容说:「别这样青青,你知道,你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女孩。」



我悲伤地摇着头。过去那些天的颓废与荒唐,一幕一幕落下,我哪还有资格

说最好?



可是,老天作证,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只是曾经那么傻。



我问容容:「他为什么不给我打电话呢?他走之前,我把手提电话和家里的

电话号码,都写在纸上亲手放进他的口袋里了,如果他也想我,为什么一个电话

都不打来呢?」



容容无奈地苦笑:「青青,你以为每个人都像你一样,拿个手提电话当玩具

啊?部队的纪律很严的,出来十分钟都要请假,他请不到假也说不定啊。」



我叹了口气,心想下次见到陈重,一定要买个手提电话给他,即使他偶尔忘

记我,我也可以在想他想得厉害时随时打给他。



我对容容说:「我请陈重做我的私人保镖好不好?如果陈重肯做我的保镖,

每天跟在我身边,遇到有人欺负我的时候第一时间就冲出来保护我,我愿意分一

半财产给他,让他保护我一辈子。」



容容说:「我晕啊,这叫请保镖?你干脆嫁给他。」



我喃喃地说:「我也想啊,就是不知道人家愿不愿意。」



然后我安静下来,开始为这个问题苦闷不已。



两天不见,我甚至无法清晰回想起陈重的样子,他的面容一直在眼前模糊地

出现又模糊地消逝,生命中留下的,只有一丝淡淡的味道。



那是一个男孩第一次的味道,清冽得像清晨的一滴露水,轻轻地滴落进我的

记忆。



我知道有些东西是挥散不去的。小时候思念爸爸,我总是想,总是思念,然

后开始记不清爸爸的模样,吓得在梦里哭出声来,结果更加思念,晃来晃去都晃

不出爸爸的影子。



现在我长大了,我知道有种方法可以让自己不再被思念折磨。



去见他,把他每一根头发都记忆下来,直到自己再也不会忘记。



我决定再去探视韩东,那样又有理由可以再见到陈重。



这个世界,现在总是容容对我最好。她陪着我,在看守所门外,等过了一班

班岗哨,等过了夕阳西沉,等到了暮色。



空气凉得让人有些发抖,我用满怀歉意的眼光看容容,她安静如司守护的天

使,对我说她总会陪在我身边的,无论喧闹的酒吧,还是夜里寂静无人的宾馆大

堂,或者现在。



她一直说我是她的天使,其实她是我的天使才对啊。



陈重终于没心没肺地出现在暮色里,看到我和容容,大为惊讶:「你们怎么

知道我几点的哨岗?」



容容说我们早来了,等了很久。



「你们就这样从下午等到现在?笨啊,随便找个战友叫我一声,我就可以出

来了。」



心里委屈得要掉下泪来,嘴里却硬硬的:「我们愿意。」



陈重嘿嘿笑着:「你男朋友真幸福,有你这么疼他。看在你们陪我过生日份

上,这次帮你们送东西,我不要回扣。」



犹豫着不知道怎么解释那只是朋友,并不是男朋友。



忽然被被他后面一句话惊得呆住了,那一晚,只是回扣?



那滴清冽着滴进我思念里的东西,在他眼里,原来轻得像暮色里稀薄的空气,

他自己从来不曾在意过!



心中一片冰凉,感觉自己是个溺水的孩子,突然抓不到一根救命的绳索。



容容大声呵斥:「陈重,你会不会说一句人话?」



陈重奇怪地问:「我怎么了?我说错话了吗?」



我低下头把自己藏进深深的暮色里,不让他看见我即将哭泣的面容。心在一

寸寸退缩,只想退到一个任何人都碰触不到的地方。



想转身逃开,却迈不动脚步。能逃向哪里啊?根本无处可逃。



容容冷冷地问他:「什么叫回扣,你说清楚。」



陈重说:「麦当劳、百威、玫瑰花。还会是什么?」



容容一下子张口结舌。



陈重大声叹气:「都说女人和小人最难伺候,我现在明白了。一句话说不好

就立刻翻脸。」



容容说:「你弄清楚,是你说话太……过分了。那个韩东是我们的同学,说

是朋友也行,你凭什么张口就说是青青的男朋友?如果他真是青青的男朋友,我

们会饭也不吃等你等到现在?你以为除了你,我们就没别的办法给朋友送点东西?」



我拦住容容,不让她再说下去。



陈重笑了:「原来不是男朋友啊?早点说呀,害得我这两天安排战友每班岗

都对他特殊照顾,估计再过几天他都快想自杀了。」



容容问:「什么意思?你说的特殊照顾是什么照顾?」



陈重说:「也就是让他倒倒马桶,清清厕所,搬搬石头,背背监规之类的。

放心啦,没有打他骂他,监狱里不允许虐待犯人。」



被他气到发狂,冲上去狠狠一拳。



他一动不动承受,感觉自己的拳头,砸在他身上那样微弱无力,轻得像棉絮。



听见他说:「你别使那么大力啊,别弄疼了自己的手。下次生气了,就随便

抓个东西打我吧,我顶得住的。」



然后他俯过头,贴近我的耳垂,轻笑着说:「以后你要关心哪个男孩子,最

好提前通知我一下,我会吃醋的。」



心跳和心跳之间又开始间隔了一小段空白,怎么都找不回突然漏掉的那一拍。



扑在陈重胸前问他怎么不给我电话。



陈重说:「我以为你给我留电话,只是为了找我给那个韩东送东西。我怕一

给你打电话,就会感觉到你对他的关心。我怕你给我的一切,像那些炸鸡啤酒一

样,只是一种回扣。我怕你为了爱着别人,在把自己当礼物牺牲。你不知道,跟

你分开之后,因为嫉妒那个韩东,我杀人的心都起了。」



我眼前有些朦胧,如果这是他不给我电话的借口,这是世界上最动听的借口

了;如果这只不过是一个美丽的谎言,我愿意死在这个谎言里,永不超生。



陈重轻轻地说:「我已经迟到了。我要去上岗了。两个小时才下来。你还愿

意等我吗?」



我说:「只要知道你会从那扇门里出来,要我在这里等一辈子,我都愿意。」



他亲了亲我的脸,飞快地抓起地上装了食品的袋子,往铁门方向跑去。



我在身后对他叫:「里面的炸鸡我没有拆去骨头,那是买给你的。」



他停顿了一下,回头说:「我不吃了,你们不是没吃晚饭吗?我下了岗,陪

你们一起。」



铁门重重地关上,陈重的身影消失在那端再也无法看见。



容容靠近我,忧伤地对我说:「青青,你完了。我从来没见过这么会说话的

人,如果有一天我听说你被他卖掉了,绝对不觉得意外。」



我说:「如果卖掉我的人是他,我会笑着帮他数钱的。」



容容说:「当局者迷,你才会这样说吧。为了自己爱的人把自己卖掉并不是

件特别悲哀的事情,可是被自己深爱着的人卖掉,就会是最大的悲哀。」



我笑:「容容,你是在嫉妒我。」



容容说:「我在替你担心。」



我问她:「你担心什么?陈重会害了我吗?」



容容说:「他也许不会,但你会为了他而害了自己的。陈重临走前最后那一

句话,让你开心成这个样子,我真想替你给他一耳光。」



我有些奇怪:「怎么了?他说陪我们一起吃饭而已。」



容容说:「是啊,人家一句陪你一起吃饭,你就要继续在寒冷中再等上两个

小时。他真的关心你吗?换了我是他,会让你自己先找个地方吃饭,先不让你饿

着冻着,然后等我。」



我陪着笑脸:「容容,你别生气,要不我先去陪你吃点东西?」



容容生气起来:「不是我的原因,你明白吗?我是为你难过,现在你已经把

自己弄丢了。」



我不知所措起来:「容容,你到底想要我怎么样啊?」



容容重重地叹了口气:「再等两个小时吧,对你来说,这件事是最容易做到

的。」



看守所的铁门又响了一声,被换下岗的武警战士从里面走出来。他没有直接

转向回去营房的路,而是直接走到我和容容面前。



「你们是陈重的朋友吧?」



我回答是的。



他把手里的衣服和那袋没有拆骨的炸鸡递给我:「这是陈重要我给你们的,

衣服是他的,他现在穿的是我的那件。他说如果一件衣服不够,要我回营房再拿

一件过来。他说如果你们害怕,就要我在这里陪你们一会。」



他从裤子口袋里拿出一个小型的手电筒,「陈重说如果你们觉得无聊,要我

教会你们玩这个。」



我接过那支电筒,打开,再关上,奇怪的问:「怎么玩?」



他用手指了指看守所里面高高的哨楼:「陈重在那上面。」



他拿过手电筒,对着那个方向亮了个一长两短的信号,很快有一道光柱回应

过来,在夜空里划了一个圆圈。



他对我们说:「陈重说,一切正常。」



问了他的名字,叫王涛,和陈重是老乡,当兵前两个人就是很要好的朋友。



对王涛道了谢,婉拒了他留下来陪我们的要求。王涛临走之前,陈重发过来

一个闪了两次长光的信号,向他请教是什么意思,他笑笑:「陈重在对我说,谢

谢!」



我拉着容容和我一起钻进陈重宽大的上衣里,吃那些已经变冷的炸鸡,每隔

上一段时间,冲哨楼上发那个一长两短的信号。陈重回一个光圈,往往跟着一句

谢谢。那两个小时,因为多了一件上衣和少许简单的光信号,快乐得无与伦比,

唰地一下就过去了。



容容不再生陈重的气,从陈重战友手中接过衣服和炸鸡的那一瞬间,她就已

经开始陪着我欢笑。



又一位武警战士从夜幕中穿越看守所的铁门,即将换陈重下来。



容容对我说:「青青,我也要爱上那家伙了,他把一件那么无聊的事情,轻

而易举就变成了浪漫。」



我说:「好啊,我们两个就一起爱他,你知道,所有美好的东西,我总想和

你一起分享。」



容容说:「傻啊!你知不知道,有些东西是不能分享的。」



如果不是陈重飞快地从铁门里跑出来,我闷闷不乐的时间也许会更久一点。



为什么一定要有一些东西,连最亲近的朋友也不可以分享呢?



就像身上这件我们共同披着的上衣,暖暖的,带着某种让人心醉的气息,两

个小时,不就这样一起披过来了吗?



陈重飞快地冲到我们面前之前,容容不经意扭身,委婉地从我怀里溜了出去。







有一段日子,就那么安逸无害的度过。



我结束了酗酒,叛逆,颓废的阶段,沉浸在恋爱的新奇感觉里,频繁的跟陈

重约会,再约会。抽空和父亲通通电话,隔段时间去见见母亲,告诉他们我现在

很好,很淑女,请他们不要再为我担心。



陈重白天不是有太多时间出来陪我,我们的约会大部分在夜里。我已经可以

清楚地计算出来他会在那天夜里哪个时间段会上岗。他站岗的时侯我们通电话,

说到他下岗之前我开车去接他出来。



我考取了驾照,为了方便和陈重约会之后,在凌晨送他回营房。



我们买了两个可以发射出激光的小玩意,光柱的射程更远。电话说累了就把

车开到看守所附近,远远地和陈重玩信号传递的游戏,我们设计了更复杂的内容,

我想出的最长的一句话是:我想你了,你现在能飞到我身边吗?



我们约会的地点,通常都在宾馆。



年轻的身体很容易就彼此记忆。有时候我闭上眼睛,就可以清晰地看到陈重

穿着衣服和不穿衣服的样子。



当这种记忆出现,白天我会用稍微凉一点的水冲个澡,如果是在夜里,我就

打电话给陈重,用沙哑的嗓音把他闹得心猿意马,然后千方百计溜出来跟我见面。



始终没有带过陈重回家,我总担心在自己家的床上做爱后,凌晨会不舍得让

他离开。而对他而言,那是绝对没办法做到的。



偶尔我们一起去散步,陪他风卷残云似的吃饭,挽着胳膊一起购物。



一直是夜色盘旋在城市的天空,不知不觉发现这一年已经到了岁末。



这个城市的冬天很少下雪。



以前冬天想看雪的时候我都跑到很远的北方去看,最后都是被冻得灰溜溜的

回来。



这个冬天我想我哪里都不再乱跑了,我会愿意老死在这样的日子里。



容容仍每天陪在我身边,只是我和陈重再去宾馆,她不用再彻夜在大堂等。

夜里家中常常剩下她一个人,很多次我清晨回去,看到容容半靠着床头睡着,床

头边散落的,是以前我们看过的书。



我知道容容想参加来年的高考了。



那是她一直以来的理想,曾经也是我的。



已经忘记了是哪一天指着墙上某个大学的招生简章说:明年我们一起去那个

学校吧。却总记得容容认真点着头的样子,即使在那个「明年」成为过去之后。



现在,还剩下是她一个人的理想。



已经没办法再像从前那样,夜里一两点钟牵着手去附近二十四小时营业的餐

厅吃饭,然后回家继续看书。曾经那些睡着之前仍晃动在眼前的繁复公式和文字,

突然像割断在另一个时空,再也无法融入我今天的世界。



不知道这算不算是一种背弃。



如果是的话,我背弃的是朋友还是理想?



或者两样我都背弃了?



一直觉得,其实两个女孩子之间也可以出现类似爱情那样的感情。



十二岁那年,去新学校后的第一场大雨,妈妈开着车去学校大门前接我。我

透过车窗看到被大雨淋湿了的容容,薄薄的白衬衣贴在她的身上可以清楚看见里

面小棉背心的痕迹。那么多的人在雨中奔跑,那么多没有带雨伞的孩子拥挤在一

小片屋檐下,我只看见了她一个人被那场大雨冲洗得美丽绝伦的模样。



于是,我从车里跑出来,坚决地拉了她的手不放。



容容说,那天我暖暖的掌心让她不再寒冷;我说,那天她软软的手腕让我不

再孤单。



一牵手就再也不舍得松开。



初中那三年,很多时候都是走到各自回家的路口才依依不舍互说再见,走几

步就会回过头看看对方的身影是不是已经越走越远。



高中之后,学校离自己家很近,干脆去求了容容的家人让她搬过来住进我家。

于是原来的单人床换成了双人的,每天夜晚一定要拥抱很久等到胳膊发麻才甜甜

地睡去,有时候在夜里醒来,还要再叫醒对方再迷糊地说上一会话。



很多秘密,一直只属于我们两个人。



一些看见我会双眼呆滞的男孩,在被我忘记模样后仍偶尔从容容嘴里提起;

一些写给容容的情书,许多年后我仍会背诵出某段文字,再一次暴笑着,看容容

的脸慢慢变红。



在妈妈面前不敢袒露的心事,单独在一起时不经意就可以说出口。



那些属于女孩子成长的困扰,在无数个夜里,我们小心翼翼地探讨,互相从

另一个人身上学习解决的方法;那些私密得让自己脸红心跳的疑惑,在两个人的

世界里,才有勇气羞怯地提起,喘着发烫的呼吸,一起寻求答案。



有一段时期我们彼此依恋得意乱情迷。



某天夜里我先醒来,叫醒容容说如果女的跟女的也能结婚就好了,这一辈子

我们两个也白头偕老。容容说是啊,为什么我们两个都是女的呢,如果其中有一

个是男的多好!



我们难过地彼此拥抱,渐渐感觉身体也难过起来。不知不觉,我们在黑暗中

接吻。



是那种真正意义的接吻,舌头缠绕着舌头。



随后的日子我们认为结婚的快乐无非就是这样。我们在黑暗中彼此向对方承

诺,以后都不要结婚,就这样两个人一起白头到老。



忘记过了多久,类似的亲密渐渐减少下来。



有一天夜里,我们都不好意思地坦白,很多次我们两个亲密得很过分的时候,

心里会莫名其妙地想起男孩子。



两个女孩之间的爱情草草结束。



我们都觉得很自然。



那次我逼着容容承认,是她先违背诺言移情别恋之后,我才跟着她回头是岸

重色轻友。



这一次我知道,先违背了诺言的那一个人是我。







春节过后容容返回学校读书,每天晚上仍回到我这里住。没有和陈重出去的

夜里,有时候我望着容容坐在台灯下的背影,觉得自己很孤单。



曾经最重要的几个人,他们总是一个一个在把我宠坏之后,接着再一个一个

残忍地淡出我的生活。



戒掉了爸爸叫我早起时留在脸颊上淡淡的剃须膏味道,戒掉了妈妈每天在餐

桌上摆好的早点。



现在,我又要努力着去戒掉已经陪了我整整六年时光,容容总会在耳边轻声

说出的悄悄话了。



以前容容说:「我们永远也不会分开吧。」



昨天容容说:「我们总有一天会分开的。」



以前从来不怕和容容吵架,始终不会担心我们会真的彼此生分,因为我知道

她心里总是很疼我的,就像我在心里疼着她一样。



以前生气时我会对她说些很过分的话,也会故意走去另一个方向,装成要从

此分道扬镳的样子,但我知道她总会很快就追过来,对我说她心里丢不下我。就

像我惹她生气的时候,同样会追过去给她说对不起。



我们已经很久没有认真地吵过架了,我没有生气地对她说不要再跟着我,容

容也没有再因为生我的气一个人躲起来悲伤地掉眼泪。



可是突然之间,我们的距离渐渐拉远,好像怎么样都没办法像从前那样,其

中一个人走开,另一个就飞快地追上来。



是什么改变了这一切?是命运?还是我们自己?



人家说的沧桑,就是这种意思吧?



有几次,远远地望着容容,想起来有很久没有拉过她的手了。



很想冲她大声喊,再这样总用背影对着我,我就真的不理你了。



并没有真的喊出来。



曾经也在那个练狱中呆过,所以我知道,迎接高考到来之前的这段日子,对

一个准考生意味着什么。难过得想哭,因为已经不能再手牵手共同经过那样一场

练狱,心里想现在只剩下容容一个人了,她一定比我还要觉得孤单。



终于也没有哭出来,只是长时间地沉默。



三月初,陈重说要离开一段时间,为了备战总队的军事比武,去某基地接受

为期四十天的封闭集训。



我痛苦万分,四十天那么长啊,还封闭。



我说:「不能见面,不能通话,不能随时知道你的消息,我会想得发疯的。

你不要去了好不好?那么多人,为什么偏偏要你去?」



陈重骄傲地笑:「因为我是全支队最棒的战士里面最棒的那一个。」



我宁肯他不是最棒的。



我问他:「参加比武有什么好?训练那么累,生活那么苦,还不能保证一定

能拿冠军。你装病不要去了吧。」



陈重说:「不保证能拿到冠军,并不代表我就会放弃拿冠军的梦想。参加总

队的比武并且拿个冠军回来,是我一直梦想的事情。就算真的有病,我也会装成

没病的样子去争取参加,你竟然说让我装病不去。」



被他带些呵斥的语气弄得有些不满:「又不是奥运会,就算拿到冠军又怎么

样?能奖励多少钱,我加十倍给你好了。」



陈重说:「也许这种冠军你并不看重,但是我很在乎。我知道拿了冠军也不

会奖励什么钱,但是能让我觉得很开心很光荣。」



他问我知不知道钱代表不了一切,知不知道什么是荣誉什么是理想。



又问我知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快乐?



他带着种我认识他以来最认真的表情说:「一个人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才是

最大的快乐。」



我无计可施。



向他打听即将要去的那个训练基地在哪里,告诉他我想去附近租套房子陪他。



告诉他的这个想法,对我来说是和他要拿冠军的想法同样认真的。虽然封闭,

虽然即使我真的去租了房子了仍然不能见面,但最少可以离他近一点。



尽量能离他近一点。就是我想要做到的事情。只是,他不知道。



他奇怪地看着我,似乎我的想法很可笑。



也许一个人去做着他想做的事情时,别人想做什么,他通常都疏忽掉了。



陈重进入封闭训练的那些天,常常一个人走在街上,看到某些熟悉的场景,

想起来自己曾经挽着他的臂弯一起经过的样子,会莫名其妙地呆在那里,忽然就

掉下一两滴眼泪。



不愿意一个人再去吃麦当劳,不愿意一个人再逛常去购物的商场,不愿意一

个人突然看见哪一处宾馆,立刻记起哪天曾和他同住。



我渐渐学着把自己封闭起来,一步也不走出屋子,饿了打电话叫外卖来吃。



心想我在和陈重过着同样的生活吧。



睡觉变成最经常做的事。有时候睁开眼睛是白天,有时候睁开眼睛是夜里。

醒着时隔一会就拨打陈重的号码,听那总是关机的嘟嘟声,听累了又睡。



有一天妈妈回来看我,说十几天没听见我的声音看见我的样子了。



没有期望中见到妈妈回来的惊喜,我穿着睡衣陪她说话,说着说着感觉话题

很陈旧。妈妈看见了屋子里容容现在每天看到很晚的那些书,问我准备要再去读

书了吗?我懒懒地回答说也许吧。



妈妈露出欣慰的神情。叮嘱我不要太累着自己,要注意劳逸结合。



我很劳吗?爸爸妈妈留下的那些钱,不用工作这辈子都够用了。那还怎么可

能会「劳」妈妈说要不给爸爸打个电话,直接联系一所国外的大学去读。



我不禁苦苦一笑。从前虽然也衣食无忧,但总觉得努力读书是天经地义的事

情,自己和所有其他的同学一样,要为自己去尽力拼搏最美好的未来。现在我已

经知道和自己和他们并不一样,他们苦苦努力才能拼搏到的东西,我某个上午被

叫醒,就被告知一切唾手可得。



我曾经不幸吗?也许在别人眼里,我才是幸运儿。



对妈妈说等我想想再说吧。



妈妈说:「你总是这样好强,任何事情都要自己亲自去做。其实完全不用那

么辛苦。」



不想解释什么。



也许我过去曾经单纯,也许那种单纯的时光曾经很快乐,但已经太遥远,就

像一直都发生在别人身上。



妈妈问我要不要她回来陪我一段时间,她觉得我神情恍惚,担心我会累跨了

身体。



我飞快地回答不用,我已经长大了,知道自己照顾自己了,我现在很习惯独

自一个人的生活,不想再改变。



妈妈走后我无法像往常一样继续倒头大睡。



曾经那么渴望的事情,真的要发生时,我竟然毫不犹豫的拒绝。记得以前我

无数次夜里醒来,都会想,如果妈妈能再回到我身边陪我该多好啊。



原来很多事情到最后都会改变模样的,无论我们以为多么无法割舍的感情,

总有一天能淡然挥别。



父母,朋友,终有一天会从自己生命中剥离,无声无息。



感觉自己在一天天长大,一天天明白很多道理。可是越长大越觉得无助,越

明白越觉得迷惘。一个人生命的最尽头,是什么样子呢?



最不可丢弃的对方是谁?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只能是伴侣吧。



那天夜里,容容照旧在台灯下独自读书,我在天台上,拿着那支激光发射器,

冲着夜空一次一次按下按钮,翻来覆去在讲的,都是同一句话:——我想你,你

现在能飞到我身边吗?



那些字字句句散落在无尽的夜空里,始终没有人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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